“云峰影树鸣虫远，夜月疏星小屋寒；偶得清风摇栗子，却惊山雀闹枝干。”
　　 那年国庆，从深圳回到家中，也许是很久没回家的缘故，第一晚上睡不好，天没亮就醒来了。忽然听得瓦上叮叮当当地响了几下，我知道，肯定是屋后那棵小板栗树掉板栗下来了。便拿手机开着电筒，起来在屋后屋檐下寻了寻，果不其然，后檐沟里静静躺着几棵红亮亮的油板栗，不由大喜拾起。瓦上应该也还有，不过得等到天明，再架着梯子上去取了。捡了板栗，反正睡不着，便到房前站站。抬头一看，恰有些薄薄的雾霭把山间树木隐约得缥缥缈缈的；干干净净的天上，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衬着悬在天边的月亮；一阵一阵的虫声从山野间传来，莫名地空寂幽远。忽然一阵风起，一番枝摇叶动后，便听得山中几棵板栗树噼里啪啦地掉下些熟透了的板栗子，惊得林间雀鸟，叽喳了好一会儿。
　　 长年在外漂泊，是很久没守着这般宁静了，不由得心起感慨，胡诌了上面几句诗。
　　 忽然就想起，我有几十年没钻刺扒草地捡过板栗了吧？
　　 我家在湘西的大山里，山上有很多的不同品种的栗子树，什么板栗、尖栗、毛栗、香栗什么的，有些都不知道书名该叫什么栗。不过最多的还是板栗，个大产量高，其它栗子虽然好吃，可打几个棵树都没多少，用现在话说，是产能低了，效率不高。
　　 打板栗对孩提时的我们来说，是一件痛并快乐着的事。之所以叫打板栗，是因为板栗树大都比较高大，得一个人手拿带点短枝丫的长竹竿，爬到树上去，或是敲打，或是钩绞，所以叫打板栗。大量的采板栗，得是在板栗还未完全成熟、板栗刺球刚裂开些缝的时候最好，倘若是刺球开了口的，一篙子下去，板栗子就不晓得飞哪去了，栗子小，落在杂草中就难找了。树下的捡板栗的人，在栗子刺球落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得去捡，因为山里地面不平，稍晚一点，就不知道那刺球跑哪去了。板栗刺球又硬又利，为防止那如雨点般落下的板栗刺球砸到人，树下人一般都戴着斗笠。可即便是戴着斗笠，有时候刺球还是会砸到身上，这时候便免不了有人哇哇叫唤了。因为那刺球砸到人，哪怕是隔着衣服，也得出血，不仅极痛，而且那刺断在肉里，后面还会红肿发炎，疼死个人。
　　 身上多少有斗笠挡着点还好，可手总得去捡那刺球儿吧，那时候山村里又没个手套，就免不了要被刺扎得血划拉的了。每每打完板栗的第二天，浑身上下尤其是手，不是这红就是那肿。如果是不小心扎到手指尤其是指甲里，那十指连心，更是疼得钻心。所以每年农历八九月间，孩提时的我们，往往是一边皱着眉头吹着手，一边却又不由咧着嘴笑着手脚并用，掰开板栗的刺球，挖出其中红红嫩嫩的板栗子。
　　 打板栗毕竟是干活，又苦又痛，对孩提时候的我们，那是恐惧大于欢欣的，可是捡板栗子，那可对孩子们诱惑就大了。
　　 小时候，我家老屋边，有几棵合抱大的老板栗树，据说有百多年了，反正听奶奶说她来到我们家的时候，这树就是那么大了。自然成熟的板栗，会在树上张开刺球，来点风吹雨打，那板栗子就会掉下来。一听到噼啪的响声，小时候我的兄弟姐妹们就知道是板栗子掉下来了，倘若白天听到，那一群孩子立马就跑到树下去寻；晚上没睡之前，也会打着灯去寻。孩子们是惯睡懒觉的，可是在掉板栗那一段时间，却格外勤快。我们一群兄弟姐妹七八个，外加一些村子里的其它孩子，天没亮就打着灯，来到那几棵老板栗树下，寻找晚上掉下来的板栗。那找得叫一个仔细，扒拉着每一处落叶和草丛，坡坎中略平凹之处（板栗一般掉下来就落在那些地方）也是不会放过的。哪怕是下雨天，也不会落下（雨后板栗掉得更多）。时不时的传来一两声低呼，那肯定是哪个捡到又红又大的板栗了。这一来二去的，那几棵老板栗树下，每年这个时节，便被摸爬得光溜溜的，草都踩死了。
　　 孩子们拿到板栗，嫩的往往是迫不及待剥开塞嘴里生吃，遇到些老的不好剥的板栗子，就在火里烤来吃，火中取栗这个词不晓得是不是因此得来的。烤板栗得讲方法，把板栗子儿屁股咬开个口子，切记不能直接扔火里，那不仅仅一下就烧焦了，而且是外面焦了里面还不熟。得埋在从火塘中扒拉出来火子和热灰中，捂个十来分钟就好了。火里拿出来的板栗，吹掉灰，剥开那焦焦的硬壳和那层焦了的毛皮，就露出里面的果肉了。果肉略带点焦黄，香味扑鼻，往嘴里一扔，一口下去，啧啧，那味道，焦香粉面的，口水哧溜一下就淌出来了。
　　 在板栗落子的季节，我捡的板栗子，除开吃玩，多的时候还能剩个三五斤什么的，收藏在自己的小木箱里，有一次居然还应了急。那一次，舅舅几人来我家做客，送来一只鸭子，可一家大大小小的连带客人十多口呢，一只鸭子没多少肉啊！那还不三两筷就没了？母亲便让我和我哥姐们把捡的板栗拿出来，做了一大锅喷香的板栗炖鸭，那是我儿时记忆里第一次吃板栗炖鸭肉（我家在山里，没水没法养鸭），从此板栗炖鸭好吃就深深地刻在基因里，一买鸭肉就想着炖板栗了。
　　 捡回来的板栗，不仅可以拿来吃，还可以挑选那均匀对称的，从中间插一根修光滑的长竹签，这小玩具也不晓得普通话叫啥，我们小时候叫“股乱冷”，“股乱”在侗语里有点类似陀螺的意思，“冷”严格是拼着“lien”第三声，是板栗的意思。合起来大意是板栗做的陀螺。两手掌夹住那竹签柄一搓一放，那插着竹签的板栗便在桌上转动起来。做“股乱冷”很讲究，做得好的可以转得又稳又久。而且还可以几个人同时放让它们打架，谁的“股乱冷”被撞飞了，谁就是输家。那时候，仗着我家有一棵板栗树的子儿特别大，做出来的“股乱冷”特别有劲道，在寨里小伙伴中总是赢多输少。赢了的得意，输了的生气，笑笑闹闹的，一个童年就那么过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兄弟姐妹以及小伙伴们也渐渐长大，我们也从老屋搬了出来，随着学校与家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们也离家越来越远。尤其是成年后，为了生活东奔西走，村子里的人，也一个个都奔向了城市。我也走出了大山，跑到了更南的南方。家乡，便成了吟唱在嘴边的歌谣。偶尔的回家几次，也没能赶在板栗熟的时节，捡板栗子终究还是成回忆了。
　　 正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天亮了，家人也一个个起来，我拿来梯子，果然在瓦上又捡了几颗板栗子儿，便拿来向妻儿炫耀。见妻儿一脸羡慕，便鼓动他们跟我去老屋捡板栗去。老父亲听我们说要去老屋捡板栗，便笑道：“你们去看看嘛！”说着自顾去忙他的活去了。
　　 我们兴致勃勃地来到老屋，一看傻眼了，几棵老板栗树是还在，枝头上也还有许多的板栗刺球，只是树下，当年我们爬得溜光的地方，现在已经满是灌木荆棘茅草，不拿刀砍开，哪能钻得进人去？
　　 恰这时候，起了一阵风，树上噼里啪啦的掉下些板栗子，儿子兴奋的叫了起来，直奔荆棘乱草中去寻。可刚钻进去，那些荆棘啊树枝啊什么的，勾勾挂挂的，压根迈不开步。不一会儿，儿子手上脸上，便添了些血揦子，衣服也被勾拉起了线头，那兴奋感便迅速消去了，退了回来，妻子见了也打了退堂鼓。眼见不带刀来砍掉这些荆棘，是没法进去了，我也只好带着他们在周边开阔点地方，随便找了十来颗板栗，只是这些板栗看起来颜色不鲜亮，看来是在地上躺了很久了，孩子不会区分，还捡了好几颗烂板栗。
　　 回到家里，我把捡来的板栗和父亲收的板栗一起，做了一锅板栗炖肉。吃饭的时候，父亲笑着问他孙子找到了几颗板栗，当听说荆棘太深，没法去捡时，老父亲喝一口酒，道：“这些年来，人都出去了，就剩几个老家伙在家，谁还去捡板栗？都任它烂在地上了。你看这边这几棵小板栗树，矮的我还能打，大一点的板栗树我爬不上去了，都没办法打了，谁还去那大树下捡哦！没人去走动，那荆棘肯定深了，哎！”
　　 那“哎”一声叹息，从父亲的嘴里吐出来，老长老长！是啊！以前多么热闹的小山村，现在家家户户就剩那么几个老人在家，进村的路面虽然已经硬化，可两边的茅草都快盖住路面了，要搁以前，这些草早被牛啃了，哪还长得起来？可这一二十年后，山村里咋就变得一派萧索，居然连那么好的板栗，都没人来捡了！
　　 沧海桑田，我也不知道我是该为这变化高兴还是难过！按说山里人走出这大山到繁华的都市中生活，该是高兴才对，可一看到满眼的荒芜，却又不由一阵失落和惆怅！隐隐觉得，为什么我们以前能在这现在看来贫困落后的山村里快乐地生活着呢？而现在在繁华的都市里，虽然过着看似更富足的生活，却也同样烦恼莫名，幸福感也未必能多了多少，人啊，到底什么才是幸福生活？
　　 父亲接着说道：“趁着你们回来，这两天有空把那板栗给打了吧，要不然你们走后，我也上不了树，那板栗怕是又得烂在树上了，打回来你们也好带些去吃。”
　　 我忽然感觉眼里有点热热的，便拿起酒壶给父亲倒上一杯酒，温言道：“好！我这就给叔和哥姐他们打电话，叫他们回来一起打板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