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刚刚拉开晨的帷幕，几颗清冷的星星还挂在远边的天空，晨光却已在天边扯出一片的红晕，逐渐扩散，天已大亮。
　　 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起床了！旋即，他笑了笑说，喊谁呢，不就是自己吗？
　　 他环视着光线暗淡的房间，床上的被子乱糟糟的，保持着他刚睡过的样子，炕上，一床褥子铺在炕头，被子散落在褥子上，这床被褥好久没有拆洗了，弥漫着酸汗臭味，中间还若隐若现地夹杂着老婆在家时的味道。味道在，就像她也还在家一般。
　　 他穿衣起来，推开房门，扫视着属于他的世界，仿佛看见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画面——外面，晨光将院落笼罩在一片金灿灿的世界，一丝凉风吹过来，院里的海棠树的树叶微微抖动，树枝上串串花朵刚刚绽放，粉红色的花朵像是在和他述说着美丽的故事。
　　 那些正在吃食的鸡鸭鹅听见他的脚步声，停止了啄食，叽叽嘎嘎地大叫起来，像是在向他朝拜。他回过身，走回屋子，插上电饭锅，把昨晚剩下的米饭加一点水，做成稀饭。老婆来电话了，她问他，啥时候去城里？他说，去了能干啥？不去。
　　 她说，干啥？养老呗。他生气了，还没老呢，养啥老？
　　 她说，儿子媳妇都让你来呢。他说，那也不去，去了没事干。
　　 她说，怎么会没事干，哄哄孙子，看看电视，每天还能出去买菜，这不是事呀？
　　 他说，这算啥事？
　　 老婆见说服不了他，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问，你啥时候回来？
　　 老婆说，儿子和儿媳没说让啥时候回去，小孙子刚刚半岁，还离不开人呢，儿媳妇啥都不会，咋能伺候得了孩子？我怕是一时半会回不去。
　　 他说，就你能，没你儿子儿媳还不活了？我看你就是想在城里待着，不想回来。
　　 老婆生气了，骂他，你竟说屁话，不搭理你了。
　　 半年前儿媳生孩子，他和老婆带着大包小包，里边装着乡下土特产，小米、鸡蛋、褪了毛的母鸡、猪肉，一应物品齐全去了城里，伺候儿媳妇坐月子。一个月下来，他想回家了，可老婆却回不来了，儿子儿媳都说让婆婆帮着照看孙子，不让他们回乡下。可是乡下家里也离不了人，走的这一个月，鸡、鸭、鹅、猪、狗都交给邻居帮着照管，时间长了，哪好再麻烦别人？而且家里湖边的果园是他的命根子，他可舍不下。人是回来了，可是儿子和老婆隔三差五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把家里安顿好，把果园承包出去，不用辛苦劳作了，直接去城里生活。
　　 放下老婆的电话，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他喝着稀饭，咬着硬硬的饼子，吃着西院赵婶送来的蒜茄子，心里还在想着，城里有什么好的？川流不息的车辆，拥挤的楼房，污浊的空气。确实，他不喜欢城里的一切，包括儿子家的楼房。儿子家在十一楼，每天上下都得坐电梯，他害怕坐电梯，一上去，就心跳加快，咚咚跳个不停，而且还头晕。儿子家的房间还小，一个客厅没多大，他用脚步丈量了，从南到北二十步，从东到西也就七八步，卧室更是逼仄，他觉得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喜欢呆在乡下，舍不得泥土的味道、舍不得粪土的味道。他舍不得秋天烤青玉米的味道，冬天杀猪菜的味道。他想起每年一到冬天，各家各户开始杀年猪，而每家杀年猪的时候，都会叫上全村的人到家里吃猪肉，那热气腾腾、那闹哄哄的氛围让他的心里暖暖的。
　　 当然，他最离不开的，还是那片果园，他要守护他的果园。他的果园里种着李子树、海棠树，边上还有一些樱桃树。他在心里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把果园伺候好，每年秋天多收一些果子，卖了钱，攒起来，几年之后，就可以把老房子翻新一下，到那时，再把小孙子接到乡下，祖孙两个在田野间玩耍嬉戏，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他吃完早饭，把碗筷收拾一下，用自来水仔细地刷了刷，放回碗柜。尽管老婆不在家，他也依然保留着干净的习惯，他怕老婆回来看到他的邋遢会生气不搭理他，他就怕老婆不搭理他，那样，他的心里会很难过的。
　　 他穿上干活的旧衣服，拿着工具，挑着粪筐，他要去果园，给果树施肥。
　　 走进果园，满树的花都开得如火如荼，他感觉果园里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果园，是他一年的盼头，五亩多地，三百多棵李子树，五十棵海棠果树，还有即可夏季就收获的樱桃树，一年下来，也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这些，可都是他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
　　 每年春天，一缕春风带来春的消息，李子树枝头上的叶片便焕发了生机，急不可耐地探出头来，树绿了，花蕾也绽开了笑脸，几天工夫，便也是花绽枝头了，洁白的李子花如白雪一般，洁白生香。
　　 在他看来，此时此刻，果园的春天，是最美的。园子里弥漫着一种香味，他一走进去，立刻被这一种香味包围了，香味一阵阵袭来，沁人心脾。他不由想起，每年这个时候，老婆都在身边，和他一起侍弄果园，施肥，剪枝，喷药。他想，自己一个人还是挺冷清的，要是老婆在该多好。
　　 中午，他躺在果园里的棚子里，眯着眼看着阳光透过果树的枝叶，映照在土地上，呈现出斑斑驳驳的光点，鸟雀在林间穿梭着，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
　　 他正陶醉在自己果园的香味里，忽然好像听到一阵笑声，由远及近。那笑声并不好听，有些尖利刺耳。
　　 看打扮是几个城里人，他们在拍照。在果园里，在一树树洁白的繁华下，摆着姿势，拍着照片。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根带花的树枝，白的花，绿的叶，很是耀眼。那女人在闻着，低眉浅笑着，一个男人在不远处举着相机，“咔嚓”“咔嚓”，按下了快门。另一个女人则踮起穿着高跟鞋的脚尖，伸出手把高处的树枝抓在手里，掰了下来，嘴里喊着，快给我拍，快点！
　　 他只觉得一下子头变大了，眼睛充血了，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一下子冲过去，嘴里喊着，住手，你们这些混蛋！不许糟蹋果树！
　　 举着相机的男人说，你是谁？
　　 他说，我是这片果园的主人，你们太糟蹋这果树了，不许再掰树枝了。
　　 女人咯咯地笑了说，大爷，给您钱还不行吗？
　　 他更生气了，脸红脖子粗地说：“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什么都能买吗？这些树也都是有生命的生灵，我都是拿眼珠看待的，你们却如此不知爱惜，城里人都这样吗？”
　　 举着相机的男人说，我们就是看这里好看，想拍几张照片，你不让就算了。他招呼着其他几个人，走了，走了。
　　 他看着扔在地上的树枝，心疼地捡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嗨，太糟蹋人了，他们是不知道乡下人生活的艰辛。
　　 夕阳西下，他回到家，院子里的鸡鸭鹅开始大合唱，围着他打转转。猪圈里的那两头猪也开始哼哼起来，用嘴巴拱着圈门，在向他要吃食。因为白天的事，他心里有气，他一边喂着他们，一边说，你们这帮张嘴兽，就知道吃吃吃，吃吧吃吧，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喂完了鸡鸭鹅猪，他自己也要做饭了。他又开始想老婆了，他想，老婆要是在家，这些就不用自己动手了，家里的一切，老婆都会弄得妥妥的，不用他操半分心。可如今，老婆啥时候能回来呢？留下自己一个人孤单单的，怪冷请的。
　　 大半年转眼就过去了，树上花早就谢了，又大又圆的李子红彤彤的，招人喜爱。而此时的果园，早就退去花的香味，弥漫整个果园的是甜甜的果子的味道，他知道，李子该摘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乡下最忙碌的季节。家家户户像打仗一样忙，好多在外地打工的人们都回来了，赶着收获地里的庄稼。老婆，看来今年是指望不上了，儿子儿媳都是有事业要做的人，更是不能指望。他只好自己摘李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紧赶慢赶到果园子里，紧着摘，摘下来的按大小分着装筐里，上边盖上绿绿的青草，防止梨子蔫了，卖相不好。六七点钟的时候，城里的小商贩就过来了，按质量收购，一分货一分价钱，他的李子自然是最好的，价格上又公道，很快便会出手。
　　 累得很了，便给老婆打电话，问她回不回来。老婆说，儿子媳妇每天上班不能在家看孩子，孙子正是学走路的时候，身边根本就离不开人。
　　 他问，他们两个就不能请几天假看孩子吗？老婆说，人家早就说了，单位忙，请不下假来。老婆说，你自己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吧，也别累着，老胳膊老腿的，登高摘果子的时候小心点，也别摔着。
　　 说到底，老婆是不能回来的，他的心有些难过，有些被抛弃的感觉。秋天了，李子摘完了，还有几树海棠果也要摘，哎！到底是累了，感觉干活吃力了。
　　 晚上回到家，热了点剩下的饭菜，草草吃了。那些张嘴兽还在叽叽哇哇乱叫等着他呢。他看着屋里炕上乱糟糟的被褥，想着，也该拆洗了。老婆在家的时候，每年的秋天，忙完地里的活，回到家里，吃着热乎乎的饭菜，晚上钻进散发着香味的被窝，身子紧贴着老婆，那份惬意，那份温暖，今年是享受不到了。他，真的想老婆了。他想，等忙过这一阵子，果子卖完了，就去城里看看老婆，看看儿子儿媳和小孙子，在城里待几天，再回来，继续守护他的家。
　　 躺在被窝里，一个人，他觉得有些孤单，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中，老婆回来了，儿子儿媳带着孙子也回来了，一家人兴奋地在果园里忙碌着，采摘着还没有摘完的海棠果，老婆仰着笑脸，笑眯眯地说，老头子，等这一季果子买完，咱家的钱就够了吧？
　　 他呵呵地笑着，说，够了够了，明年开春就能翻盖新房了，到时候，把小孙子带回来，你就别走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打开灯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四点多了，他叹了口气，又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