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做完胸部CT，已经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结果不重要了，大不了一死。当前最该解决的问题是手术费上哪筹备？住院时交的一万块钱，还是凯恩掏的，虽然是手足姐弟，亲兄弟明算账，凯恩在高速路口收费，一个月的工资不到三千，宏达在药房，收入也不多。我怎么能让他们破费？！自己一时之间，拿不出这些钱，毕竟不是小数目。
　　 我的右腿三年前，被一场车祸夺走，一开始，我死的心都有，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四肢健全的人，在社会淘漉生计都难，何况我丢了一条腿，残疾人。母亲那些天，寸步不离我左右，我打个喷嚏，母亲都吓得什么似的，丈夫鲁显，对我愈来愈不耐烦。借口说，单位工作忙，半年半年不回家是常态。母亲怕我寻短见，扔下父亲一个人在乡下老家，喂鸡喂鸭喂猪，侍弄菜园子和果园，她则留在我和鲁显租住的楼里。鲁显在滨海城风机厂做事，有五险一金，我没有，我的户口在乡下，女儿果果读大一。母亲劝我，为果果，别想不开。鲁显不回来就不回来，只要他不提离婚，果果还有家，还有爸爸妈妈，就不是单亲家庭。我无言以对，我能说什么？右腿没了，有时望着空荡荡的部位，内心一片死灰。母亲无处不在，我死的机会也不存。有文友建议，按个假肢，贵一些的，站起来走路，和正常人区别不大。钱呢？鲁显好久不往家汇钱，偶尔来个电话，不咸不淡扯几句，就撩了。好在，果果的学费，他在负责。这说明，鲁显的良心未泯。我欣慰许多，那日，人间四月天，有花蝴蝶在敞开的窗口处，翩翩起舞，我本不想下地，美丽的蝴蝶，一直在窗前萦绕盘旋。我试着挪腾身子，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身体处于僵硬状态，尽管母亲苦口婆心，希望我努力站起来，锻炼锻炼。也给我买来一副拐杖，我就是不配合。蝴蝶很漂亮，有着红色的花纹，黑色打底，白色点缀，它像天使一样，久久不肯离去。居然，飞进我的房间。我挣扎着，朝床边挪移。一不小心，跌坐在地板上。蝴蝶煽动着翅膀，在我周围飞来飞去，我感到，这是上帝的召唤，对，我必须站起来，不然，对不起这可爱的蝴蝶。一次，两次，几次失败之后，终于，我架起双拐，向着窗前，明媚的阳光走去。我依在墙上，伸出右手，蝴蝶竟落在我的掌心，彼此默默地对视着。那一刻，我的灵魂被蝴蝶带来的暖，融化掉沉积许久的坚冰。
　　 门口，母亲的眸子闪着晶莹的泪光。不久，在市作协的牵线搭桥下，慈善总会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有人愿意为我按假肢！鲁显也回家了，生命的天空，出现艳阳。我没理由退缩，相比于那些深度残疾人，我不算什么？！不就是一条腿吗？尘世中，很多残疾人自主创业，走出一条寻常人走不出的成功之路，我差哪？
　　 那年冬天，第一场雪后，我买了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写小说，签约几家书城，稿酬持续不断，活下去的信心，像一块磐石，在心灵深处盘卧。
　　 第二年春季，我右腿按了假肢，走起路来，基本看不出是假肢。我加入滨海城残联，并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有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工资两千，公司里的人，没有因我缺一条腿，歧视我。相反，都彬彬有礼，嘘寒问暖。上天关掉我一扇门，又给我开了一扇窗。我的文学生涯，也如火如荼。先后加入市，省作协。但，我和鲁显，怎么也回不到过去，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屏障。我曾试着去跨越，关键是鲁显无动于衷。
　　 我的生活恢复正常，母亲不得不回乡下，父亲得有人照顾。就在果果即将大学毕业时，我发现自己经常干咳，以为是普通感冒，没在意。谁知，果果寒假回家后，有一天黄昏，我包酸菜猪肉馅饺子，果果的最爱，母女俩围着桌子，守着一窗皎洁的月色，吃着饺子，聊着未来。我一阵猛咳，恨不得心肝肺都咳嗽出来了，果果捻来纸巾，叫我吐。赫然，一滩鲜红的血，恰是绽放的腊梅，惊得果果瞪大眼睛，妈……你，快，我送你去医院！果果二话不说，找来我的羽绒服，给我穿上，手机联系上出租车，急急火火送我去了市中心医院。
　　 这一次，我就没那么幸运。鲁显除了来医院看过一遍，便谎称出差深圳，不见踪影。他只是个车间组长，出什么差啊？熟悉他的人，心知肚明，窗户纸不挑破罢了。凯恩终究是亲弟弟，宏达也不外道，竭力维护我。吐血，不是简单的病灶。她是护士，自然清楚。大是大非面前，我出奇的平静，毫无以前的束手无策和凌乱，好像看透生死。鲁显桃之夭夭，凯恩暴跳如雷，想找到他，狠狠揍一顿。婚姻内男女，他有责任和义务，给我治病。这么一走了之，算什么？男子汉的担当呢？我说，别找了，找到人，心不在我这，何苦？凯恩说，要不就走法律程序，去法院起诉他。我凄惨地笑笑，有用吗？咱有时间和精力打官司？凯恩颓废地跌坐在沙发上。当务之急，凑够手术费，肺腔镜手术，难度也不小，不是开腹，创伤面积小，女人嘛，都有爱美之心，腹部留一行刀疤，多难看！
　　 宏达说，事情也许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CT检查报告明天就出来了，或者只是炎症。姐吉人天相。我的身体我知道，它陪伴我四十九年，我再熟悉不过了。胸疼胸闷不是一天两天，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万万没料到，我这个年纪，会与癌联系上了。纵然是癌症，如今医疗器械和医术发达，切除病变部位，活个十年八年不是小菜一碟？宏达的话不多，听着心里暖和。
　　 凯恩说，这事不能对父母说，唯恐他们扛不住，就编排说是个肺结节小手术，就如此定下来了。凯恩又说，他是男人，凑钱的事，他来。
　　 那天夜里，室外是零下十八度，屋里零上二十四度，我在等鲁显的电话，他始终没显现。我昏昏沉沉入睡，做了一个梦，梦里又看到两年前春天的那只花蝴蝶，它落在我的手臂上，并开口冲我唱了一首，又一首歌。那些歌，我从来没听过，天籁之音，歌词也优美，曲子也激昂，那是我听过的最婉约最动人的歌。
　　
　　 二
　　 CT检查报告是凯恩去医生那取得，凯恩的意思，想让我到滨海城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手术，三甲医院，医术高是一方面，别钱花了，手术不成功，切不干净留下隐患。宏达说也支持，可手术费呢？肺腔镜手术，最低费用也得七八万，这些年，鲁显是攒了点钱，果果读书花一笔，我写作的收入，供日常花销。鲁显存折，写的是他名字，他不作为，天王老子也不行。凯恩在客厅来回踱步，医生建议赶紧手术，拖得时间长了，恐转成恶性。思虑再三，凯恩给远在沈阳工业大学的果果去了电话。凯恩认为，果果是成年人，应该有承受事实的能力。果果接到舅舅的电话，咬着嘴唇说，舅，你和妈妈在家等着我。殊不知，那晚，果果打通鲁显的手机，问鲁显在哪？鲁显实话实说，果果当晚坐火车找到在东港出差的父亲鲁显。第二天，霞光普照大地时，果果扣开八楼的门，她的身后站着面容憔悴的鲁显。看鲁显的样子，我动了恻隐之心，凯恩举起拳头，要揍鲁显，我挡在两个人中间。
　　 凯恩也就泄气了，唉！姐啊姐，你就是心太软，说吧，姐夫，我姐做手术，你管不管？鲁显接过果果端来的绿茶，抿了一口，你这话说得，我不管就不回来了。但我手头现金有数，银行倒是有，全存了死期。你能拿多少？凯恩追问。
　　 鲁显放下杯子，顶多两万！
　　 两万，就两万，总比一毛不拔强。凯恩和鲁显先去找出租车，直接去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到达。
　　 鲁显是被果果绑架回来的，出了这档子事，我还能挽救什么？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手术全麻，死狗一条，扔在一张床上，被一把刀切割之后，苏醒，再慢慢愈合。仅此而已，张教授负责我手术，人很和善，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了术前注意事项，手术费的数目，非常时期，患者只能有一个陪护。凯恩要上班，宏达也是，药房脱不开身。打算让鲁显陪着，夫妻一场，身体的每个地方，都熟知，不避嫌。鲁显眉头紧锁，说陪护不了，要不请个陪护，他出钱。凯恩真想抽他几嘴巴子，无奈，大庭广众之下，忍住了。怎么说，鲁显也掏钱给我治病了。果果说，我陪妈妈。这个时候，妈妈最需要我。果果的话，我鼻子一酸，哭得稀里哗啦。凯恩说，你这病不能生气，不能上火。记着点，自己不爱自己，还指望谁爱你！含沙射影，鲁显不乐听。果果说，妈妈手术这几天，爸爸不许离开！鲁显迟疑了一下，勉强答应了。
　　 凯恩没背我，报告单写得明白：肺腺癌进展期，也就是中期，再迟几天，后果不堪设想。上天叫我井里死，我河里就死不了。我有一口气息，天必佑我。母亲执意要来，她不识几个字，走丢了咋办？加上出入医院，得持有健康码，通行绿卡，母亲没有手机，也是麻烦。在家更急，凯恩说，要不，让母亲住医科大附属医院近前的旅店，方便时，可以探望我。
　　 车祸让我没了一条右腿，眼下雪上加霜，又患了肺腺癌，人生海海，人间苦难泼在我身上，一次又一次，不消沉是假的，母亲在外面买热乎乎的包子，水果送到住院部门口，我俩就在椅子上说一会话，母亲眼泪八叉安慰我，挺住，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果果也大了，懂事了，你好好的，妈才放心。不管鲁显怎样，你是你，他是他，男人没了，可以找。闺女没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了。母亲哭得我心如刀绞，我拼命点点头，答应母亲，会坚强挺过去的。
　　
　　 三
　　 手术醒来后，果果满眼惊喜地盯着我，妈妈你醒了，立即端来水，用羹匙一下一下舀着喂我，我朝门口张望着，果果说，爸爸在外面，手术时，鲁显守候了将近五小时，我有些感动，鲁显还算有良心。果果给我叩背，催我呼气吸气，有效咳嗽，张教授建议，术后第二天下床走动。果果拎着倒流管，和我并肩，在医院走廊走步。身体极其虚弱，走一会儿，就虚汗淋漓。果果订了医院的营养餐，补充我的营养。从手术后，我就再没看见鲁显，果果小声说，鲁显在我术后那晚，就走了。果果说，妈不要生气，有妈在，家就在。妈不在，我什么都没了。那一刻，我很想和女儿抱头痛哭。我清晰的意识到，鲁显的心，早就不在我这里。
　　 由于疫情影响，医院拒绝外卖上门，我吃不上水果，果果很焦急，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则，谁有亲属在医院，可以代劳买水果吗？当日上午，我们就意外收到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委托医生送来的水果拼盒。残联任主席微信转给我一千元钱，说是同城爱心人士托他转达的……那些天，总有好心人送来问候和钱物，冰天雪地，严寒刺骨，这一股股暖流，温暖了我的心房。
　　 手术第十天，医院催缴医疗费，果果一筹莫展，凯恩说，实在不行，就把他的车卖了，不能坐以待毙。我说这可使不得，我就是卖肾，也不能卖你的车。我问张教授，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张教授说，你胸腔内有积液积气，管子拔不了，不能办理出院！
　　 我就差没给张教授跪下，我说，我没钱住下去了，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能急着出院……
　　 张教授叹息一声，出去了，我和果果默默地收拾东西，准给带着管子出院，下午三点半光景，护士进来给我量体温，我试探着问，护士，我们没钱住院了，你们医院怎么还给我量体温？
　　 小护士微笑着说，张教授吩咐过，继续给您治疗，至于医药费，张教授先垫付了。
　　 我惊得张大嘴巴，张教授，他一个堂堂的教授，会为我垫付医药费？！！
　　 小护士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张教授平易近人，我们都敬重他。我是做梦也没想到，一个医学界的权威教授，会给我垫付医药费，那晚，那只美丽的蝴蝶又在我梦中舞蹈。
　　 说什么我也要当面向张教授，说声谢谢。但张教授来去匆匆，来病房询问身体状况后，就转身而去，他有手术，也要坐诊。直到我康复得差不多，拆管子那天，张教授来病房，鼓励我一番，我一叠声的致谢，并承诺出院后，想法子把欠张教授的医药费还上。张教授说，不用急着还我，什么时候有，在还也不迟。
　　
　　 四
　　 病没在你身上，你永远体验不到那种疼痛。我是几次从鬼门关挣扎出来的人，肉体的痛可以忍受，精神上的隐痛，无法用语言描述。鲁显再一次“失踪”，我变得麻木，权当他不在了，但凯恩不让了，还有女儿果果。出院后，张教授殷殷叮嘱，回去要运动，继续服用槐耳颗粒，一盒一百四十六，吃两天。长年累月吃槐耳颗粒，以我的经济状况，将是一个难题。当务之急，亏欠张教授四万医疗费，必须紧锣密鼓凑齐。凯恩说，把地挖条缝也找到鲁显，如果诉诸法律，只能搞得两败俱伤。权衡再三，凯恩决定找到鲁显。他能躲到哪？这几年，我们感情淡漠，他在外边有人，也不足为奇。知父莫如女，在凯恩找了两个城市，以及所有鲁显能去的地方，无功而返后。果果有一天从鲁显的QQ上，发现他的蛛丝马迹，果果按图索骥，终于在鲁显乡下的姑姑家，逮了个正着。
　　 我只能说，果果是我除了母亲之外，最好的风景和收获。她究竟如何说服鲁显我不清楚，鲁显乖乖还了张教授四万医疗费，却是千真万确的。
　　 太阳出来照好人，也照坏人。生而为人，种善因得善果，方是最禅意的修行。我不抱怨生活，不怪罪鲁显。或者，我给不了他想要的，就该放手。在我第二次捡回一条命后，人世的沧桑我已尝尽，天地之大，除了生死，还有什么放不下？
　　 在我右肺腺癌术后半年，我写了一封离婚协议书，主动离开鲁显。并一再和果果说，无论我和她爸爸结局怎样，我们永远是果果的父亲母亲，也始终如一爱着果果。让我颇感意外的是，鲁显把离婚协议书撕成碎片，没有同意我的请求。
　　 2022年初，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又向我投来橄榄枝，因我身体的特殊情况，给我申请大病慢病保险，有了这个保障，我以后看病手术买药的价格，都将减半。我国在残疾人福利政策上又进一步提升，庆幸生活在这样的国家。现在的我，不仅鲁显回归家庭，自己也有一定的经济收入。女儿果果大学毕业后，在本市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明天可期。奉劝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无论生活怎样艰难，都要努力活着，不辜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