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稻子的哲学(散文)
稻子对我们有恩,父亲的父亲,父辈一代一代延续。都离不开稻子的喂养,在饥荒年月,稻子很珍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吃上一顿大米饭就像过年。在村庄,稻子活在最低处,谦卑且不骄不躁。无论人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稻子不改初衷,笔直的杵在一方田内,吸足水分,接受天地灵气,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一段哲学,丰富人生,也对岁月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救赎。
我见过一棵稻子,它是去年秋天,不慎被遗落在一个沟壑里的。沟壑在干旱的时候,没有一点水的滋润,甚至稻子生长的泥土也龟裂了,结着厚厚的痂。白昼,日头炙烤大地,稻子耷拉着脑壳。路过的牛马羊,也不肯吃掉它。稻子却凭着一口气息,就是不枯萎,不倒下。经过一夜的洗礼,第二天,稻子依旧昂首挺胸,倔强地伫立着。有时,我放羊,走过稻子身边。几只羊不管不顾地从它身体踩踏过去。有一次,黑公羊伸出红舌头,将稻子一抿一卷,稻子的上半身被收割走了,没什么可惜的。不就是一棵无人问津的稻子吗?
大约过了一周,再次路过那棵稻子,我吃惊地发现,稻子不仅没凋零,还自断裂处重新抽出茎叶!真是绝处逢生。我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它的枝叶,泪无声地落下。稻子也是有生命的,羊伤害过它,它则顶着大自然的风雨,咬着牙扛下一切疼痛。
秋天,这棵稻子吐出穗,被北风一吹,变得金黄金黄。我想,过几天请它回家。不料,稻子让人劫走了,也不能说“劫”,毕竟,它是一棵孤独的稻子,牛马羊群未摘走,迟早会落在人手里。想想也释然了,稻子终究有个归宿。
八三年,我九岁。家里分来二亩水田,父亲笑不拢嘴。要知道,有这二亩稻田,全家五口人春夏秋冬吃不完的大米。父亲不认识水稻之父袁隆平,但他去乡农业站,听站里的农业技术员讲过,袁隆平是科学院士,很伟大。他培育的杂交水稻,丰产高产,一亩地收获一千斤以上没问题。水稻种子,摆在一个个木头盒子内,父亲偏偏选了袁隆平院士培育的水稻种。
父亲把杂交水稻种带回屯,也向很多社员推广了。大伙不信,各持己见。难怪,人讲究实惠,真实根据。光听父亲说,怎么怎么好,不实际。父亲下苦力,决定用水稻产量说服大家。刨地、耙犁、灌水,秧苗育上后,每天来苗床观察苗的长势。有一丝风吹草动,骑上海燕二八大梁自行车,到乡农业站请教技术员。六月份,水稻苗容易得青枯病,父亲索性请刘技术员出马,来稻田诊断下药。中午,吩咐母亲炒一盘大葱笨鸡蛋、腌鹅蛋、一盘花生米,烫一壶散篓子,两个人就着田园小菜,干一杯。刘技术员也不白吃白喝,水稻苗的病虫害防治,他面面俱到,水稻抽出穗,直至沉甸甸的亟待收割,刘技术员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年,我家的杂交水稻,亩产一千一百斤!紧挨着我们家的几十亩稻田,产量都达不到一千斤,这就是铁例子。以前对父亲种植杂交水稻指指戳戳,说三道四的人,闭嘴了。他们纷纷来讨要杂交水稻种,父亲从不计较过往,该出手就出手。南河屯在八九十年代,始终种植袁隆平院士研究开发的杂交水稻,我清楚地记得,夏季,绿荫如盖。月朗星稀的晚上,上百亩稻田,蛙声此起彼伏,月色泊在水面,美丽祥和。父亲呢,趁着夜色,扛着一把铁锨,为稻田引水。屯人绕有秩序排水,不曾发生为引水打斗事件。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撑着手电筒,逮过青蛙。父亲是严厉制止的,青蛙是益虫,它可以吃掉成千上万只水稻害虫。我和弟没少做坏事,把青蛙烧了,吃腿肉。母亲说,吃青蛙肚子生虫子。我俩再也不敢祸害青蛙了,对青蛙有了一种尊重。撒在稻田里的月光,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月光。我一辈子记着,稻田月夜,青蛙的歌唱。以及坐在田埂上,听静夜之下的鸟叫狗吠,河的淙淙奔淌。
稻子的前世今生,父辈们研究了一年又一年,也与稻子生死相依。父亲们会在割稻子时,欢天喜地,刀刃锋利,在阳光底闪闪发亮。那一棵一棵稻子,永远是大地的一位智者。它站在该站的位置,风来雨去,沉默寡言。人来来去去,牲口去去来来。稻子有一口气,就努力向上,对黑暗长夜,对暗潮涌动的尘世,不妥协、不媚俗、不随波逐流。稻子就是稻子,它有锋芒、有脾气、有个性。在一大群草木中,不显山不露水,但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你的一生。人研究稻子,一代一代传下去,稻子也研究人。在村庄,稻子拘谨地立在田里,看一个人和一匹马,走来,吃一会草,埋头思考一阵儿,咴咴嚎两声,沿着原路走了。稻子不止一次想,人为什么长两只眼睛,一张嘴,一对眉毛?人怎么不像稻子,往泥土里扎根,出一枚稻穗?都是在天地之间,行走。谁给人的权利,操控动植物的生死?稻子研究来研究去,该被镰刀收买时,说什么也逃不了。稻子在一台机器上蜕变成一粒光滑的米,进入锅灶,再迈入一只白瓷兰花碗中,它在一步一步完成旅行时,恍然悟透,稻子,生为人类服务,最终被一个胃埋单,死也化成灰,重返稻田,深耕细作。稻子朴素无华,一生光明磊落,从不干偷鸡摸狗,偷梁换柱,丧尽天良的事儿。稻子就是稻子,休想篡改稻子辉煌,低调的毕生。袁隆平让稻子,披上中国人的标签,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在今天,我们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悼念稻子带来的恩泽。由此也刻骨铭心的牢记着,水稻之父:袁隆平。他把所有的精力,时间和感情,都在一颗颗水稻种子上繁衍生息,永不停止。
去年五月二十二,袁隆平院士与世长辞,举国哀痛。正好是母亲手术出院那天,送母亲回老家,父亲站在门口,第一句话说的是,袁隆平院士走了。父亲的嗓音哽咽,我没料到,我的农民父亲,对水稻之父袁隆平,有着很深的感情,父亲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你们一定记住袁隆平院士,咱们吃得每一顿米饭,均是和袁隆平院士息息相关。”
父亲居然老泪纵横,我内心波澜壮阔,那晚,在老屋,借着一弯月牙,写了一篇《怀念一棵稻子》,投《安庆晚报》,不日发表。后被《思维与智慧》转摘,成为几个省市中高考试题。时隔一年,这篇纪念袁隆平院士的文章,几经转载,带着我穿梭在各大中城市,所问的试题,连我这个作者也回答不上来。
不管怎样,人和稻子是一对不可分割的孪生兄弟,稻子喂养人生命,人一心一意侍弄稻子,不许它有一根杂草,也不准稻田蛮荒,天不降雨,人一担一担,挑水浇灌稻子。河干涸了,还有井。井水没了,就祈祷上苍降雨。没有一棵稻子是无缘无故来在人世间,也没有一粒米白盛进胃里。人做事,天在看,稻子、谷子、高粱也在观望。因果循环,天理昭昭,谁也逃不了。人有轮回,稻子也有涅槃。多年以后,稻子生在何处,也无一人一物来打扰了。房子越来越空,水田改成旱地,种植水稻的人,愈来愈少。人唯有在文学里,对水稻缅怀一番。我们下一代的下一代,只在书本里了解一棵水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说这是人类的悲哀,还是土地的悲哀?到那时候,村庄不种植水稻,城市靠什么支撑?这个答案,谁能给出来?你,我,或者他?是,又都不是。
佳作欣赏学习,向作者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