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蒙蒙亮，她就被疾病痛苦的折磨所弄醒，上罢厕所，吃了两片止痛药后，再也没有了困意，于是撑着十分虚弱的身子，转到窗台前，拉开窗帘一条逢。回头扫了一眼睡沙发的丈夫，还好，此人本来就觉大，加之这些日子因自己的疾病连带，被折腾的一直没有吃好、睡好，人都瘦了一圈，实在是太疲劳了，因此并没有被惊醒。
　　 她悄无声息地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放眼窗外，天地一片洁素，看来今天又是个飘雪的日子。这大概是入冬后的第四场雪，不紧不慢地已下了三天三夜，时大时小，断断续续，却仍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心里暗暗高兴，“这飘雪的日子真好！”
　　 她喜欢下雪，喜欢看飘雪日子，这些天都极力支撑着身体，每天坐在窗前，看漫天飞舞的雪花，看世界变成一片洁白。天空没有一丝风，有的只是纷纷扬扬的雪，从极高的天空悠悠飘下，显得那么潇洒、那么自如、那么无拘无束，这是多么富有诗意和激起她的情怀。
　　 她常想，假如老天再给她机会，自己宁愿着一身素装站到旷野中，仰起头来，用曾经漂亮的脸蛋迎接雪花。雪落到脸蛋上，会迅速融化，那凉丝丝、湿润润的感觉，直透心底，达四肢百骸，最后融进灵魂中。灵魂也随着雪花，飞散到虚无缥缈的世界。雪花当然也不会忘记，慢慢地饰满她的头顶和曾经乌黑油亮的秀发，如在头上插满了栀子花。那时，她感觉整个人，完全融入了自然，形式上到达了天、地、人合一的唯美境界。
　　 记得小时候，农村奶奶家院子里有几株栀子花。有一次她见花开得雪白好看，就摘下一朵插到头上。奶奶发现后，赶紧抢下来训斥道：“你这傻孩子，白色的花可不能随便乱戴，那是亲人去世时的行孝之物。戴了，很不吉利！”
　　 那时的她还小，根本不理解“去世”的具体含义，当时还心感有些委屈。后来明白了，为此懊悔了很久。
　　 飘雪的世界相当美丽，至少她是这样认为。在新雪覆盖旧雪的原野上漫步，听脚下有节奏的声响，身后留下一行并非很直的足印，一直到很远、很远，最后消失在万分洁净的世界里。而不断飘落的雪花，会再次模糊人踏过痕迹，这像极了人生，大千美丽的世界，谁可能会无限期的拥有？曾经来过、走过，曾经奋斗、争取过，足迹就是证明。但时间会抹去这一切，正像这下雪，世间所有的一切，包括人活动过的痕迹，终归会消失，被岁月和大自然无情抹成一张白纸，任谁都无能为力去阻止。但抹平后成为空白的地面上，必定再次迎来后来人，继续画美丽的画图，继续烙印人生的轨迹。就像海边的沙滩，每一处都有层层叠叠的足迹，分不清你的、我的、他的，世界人人共有，但人人又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过客。想想这些，她心里很感安然。
　　 世界无时无刻不进行着循环往复，自然合成生命，生命终归回归自然，也许这就是人生轮回。佛教称三界众生死后的肉体腐朽，可灵魂都要在六道中不停地轮回投胎转生，即所谓“人生轮回”。她认为以现代科学的理论，这未免显得狭义。既然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当然包括物质形成的生命实体及由生命实体所产生的灵魂。人死后，灵魂进行转生轮回，实体则分解后凭空消失？如一台坏掉的电脑，其数据则被复制流传和再发展，硬件当然被回收分解再利用，这岂是消失，应是广义的轮回。她相信人必定也进行着广义的轮回，只是原生命再不会知晓和记得。
　　 看来造物主的设计，是科学有道理的。每一届新生的前后事情，知道的太多、记忆巨细，不单储存要占用资源，而且没有任何意义。正像这一片片雪花，其由亿万个水分子组成，若每个水分子都储存着自己的前尘往事，恐怕会变得十分沉重和失去透明的洁白，又怎么能飞得上天？又怎样能组合成美丽的雪花，更不可能翩翩落下，带给世界带来洁净，给人类以无限浪漫的遐思。想想这些，她对自己将要面对的生命结局，心里也觉释然。
　　 自从当地医院查出她患的是不可治愈的癌，丈夫就带她去了好几家外地著名大医院，但诊断结果都说已到最晚期，治愈基本没有了希望。这话听得丈夫直想发火，有时刚出了医院大门，就忍不住开始骂街。还是她显得比较淡定，坚持要回家，劝说丈夫：“既然知道时日不多，与其花费巨资延长微乎其微的生命，而且还必须陪上几十倍的痛苦，倒不如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再说咱们到哪里去弄那天文数字的医药费？”
　　
　　 二
　　 外面雪花仍然在飘，似乎比昨天还大，雪花飞落的姿态也更美。在雪的覆盖下，世界上一切都变成白色，白色的马路，白色的土地，白色的枯草坪，白色的房顶和窗台，白得耀眼，白的洁净。连花草池中的那几颗青松，也蒙上了一层缟素，青白相间，点缀着北国冬季少有的一树生机。白色的世界最为洁净，一切污泥浊水，一切丑陋与红尘，都被暂时掩盖在雪清玉洁之下。
　　 她喜欢白色，特别是雪。可她却出生长大在南方小镇之地，那里下雪的情况十分稀少，简直是十年九不遇。但据母亲说，在她出生的那天，老天却奇怪地下了一场大雪。那天他爸爸还在百里之外的地方开会，那年头除了各种运动之风多，就是因此带来的会议多，在公社任职的父亲，整天让各种会议忙得团团转，无法也无暇顾及家。
　　 临盆前的阵痛，使母亲让大哥叫来了隔壁的玉婆婆。玉婆婆退休前是县医院的助产护士，一辈子接生过无数新生命，她的到来，当然使母亲有了主心骨。看她一出生就赶上本地这多年不遇的大雪，玉婆婆笑着说：“这孩子全身白白净净，又是出生在瑞雪纷飞之时，是名副其实的‘白雪公主’，你们取名字时最好带上‘雪’字”。
　　 父亲深夜回来后，看到她们母女平安非常高兴，也非常感激玉婆婆。母亲与父亲商量，想借玉婆婆的一个“玉”字，起名叫“玉雪”。父亲沉思了一会，说：“好是好，只是玉雪二字少解，不如就叫‘瑞雪’吧，取‘瑞雪兆丰年’之意，刚才会上传达了中央‘三中全会’会议精神，看来以后人们的日子定有所改变，咱们的公主说不定会兆来一个新时代。”
　　 第二天，父亲就给她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公民的户籍上，注上了“赵瑞雪”的大名。
　　 中国有无比广阔的大版图，地理上跨越了多个气候带，南北气温差异很大，生活在南方的人们，偶尔遇到一场雪，会非常幸奋，感觉很是美丽和浪漫。北方人却不同，特别是长城以外的大东北，一年有大半年冰雪期，整个漫长的冬天，落雪积了一层又一层，山川河野都改变了模样，正如伟人的词中所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上小学时，她就十分喜欢毛泽东的这首词，尽管未能全面理解其意，但感觉雄伟壮丽、气势磅礴又豪迈奔放。她想，千里、万里的冰雪世界，一定美得无法形容。直到学得的文字可以阅读课外书时，她在周围有限的文学著作里面，发现了《林海雪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部书，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里，她连读了两遍，不单被书中的故事所吸引，而且对书中描述的北国风光，更是产生了向往，她心里曾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去看看北国，亲自体验一下那里的大林海、大雪原。
　　 上大学期间，学校管理相对宽松，她与同室学友们相约，偷偷自费游览山东曲阜的孔圣故里。那时候国家改革开放已初见成效，一些民俗的传统也悄悄乘改革东风复兴。阙里门外的“僻静”处，聚集着很多相面算命的先生，或戴墨镜装盲，或打扮得出类超群，好似他们都具有仙风道骨，能预知过去未来。每人面前各摆有奇奇怪怪道具或夸海口的招牌，这无非是为了招揽顾客。
　　 作为有文化的大学生，她们骨子里当然不会相信这些江湖骗术，也许是玄幻小说读多了，经不住好奇心驱使，就抱着玩玩的心理，选一个显得特别有“仙风道骨”之感，长白胡子垂胸的老者挂摊前，每人抽了一签。
　　 她抽的签上解释是：“喜星已动，命犯桃花，年头岁尾，应在北玄。”玄，指的是“玄武”，神话传说属于北方之神，据说是一条法力无边的黑龙。
　　 “我们的白雪公主，怎能嫁给北国的土黑龙？要嫁，也必须是白马王子。”学友们嬉笑着付钱离去，笑过之后也都没往心里去。
　　 冥冥之中，好像真是天意，也许自己真的与北方有缘，临毕业那年，真的被那算命先生言中，一条“黑龙”闯进了她的生活里。
　　 “黑龙”其实并不黑，而且长得还挺帅，属人高马大、敢作敢为、棱角分明的那种，关键是他来自北方，来自遥远的黑龙江。北方男人豪爽的性格及不拘泥假斯文的谈吐，一下子征服了她的心。一年后，经过几个小小波澜，在一个飘雪的日子，他和她终于在北方石油城，步入了婚姻殿堂。
　　 结婚那天她坚持穿雪白的婚纱，而他则是一身黑色礼服，两人站在雪地中拍照，正应了“白雪公主”与“大黑龙”。
　　
　　 三
　　 突然，放在床上的手机亮起屏幕，且提示灯频闪。最近疾病已经开始影响到听力，她越来越感到世界逐渐寂静，这也许将到生命的尽头，她虽有留恋，但并不悲哀，这个世界她来过、存在过、奋斗过，经过风雨，看过飘雪，享受过人间的爱，这就够，并不算了枉一生。
　　 她拿起手机查看，见是小区群里的信息，上面不少人在打听67号楼发生了什么情况？她家的窗下斜对的正是67号楼，于是按住椅子扶手，勉强站起身来，向楼下张望。看见好几个“大白”（穿隔离服）人员，在楼下雪地上忙忙活活，旁边停一台上面不停回转闪动蓝色警示灯的车。她猜想，可能是有人需要急救，再就是或发现了新冠感染者。自因疫情再次爆发，小区实行封闭管控以来，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多次，人的生命看起来很强大，其实也很脆弱，人们浪费最多的是生命，但同时生命也最为可贵。疫情突起，党和国家投入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基层工作人员夜以继日的筛查、防控，这无不是对生命的珍爱和呵护。
　　 生命可贵，生命也有限。她明白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从这几天五感渐失，已证明了医生的判决，不是自己对人生没有留恋，而是病魔已经不给她机会。她的孩子，就战斗在抗疫第一线，每次来电话问候，她都尽量平静地让女儿放心，告诉她自己感觉尚好，一定还能坚持一些日子。
　　 自生命进入倒计时以来，她就告诫丈夫，病情要尽量瞒着女儿，既然孩子在自己身上无能为力，何不让她的知识和精力，用在该用的地方，去呵护应该呵护的每一个生命。三个多月，她在疾病的无情和自己的无奈折磨下，已放弃了对生的奢望，到了这时，心里倒反而觉得无比坦然了些。
　　 她这一辈子与雪有缘，出生时有雪，结婚时有雪，结束时，也她想应该也有雪。为此，每天她都花很长的时间，精心打扮自己。她想平平静静、漂漂亮亮的离去，唯一的期盼就是，最好能在一个飘雪的日子，身体被大雪永远覆盖，灵魂乘着雪花悄悄的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