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大地上的村庄(散文)
在没有离开村庄之前,我和这里的草木以兄妹相称。我离不开它们,一天之中,我先抱来一捆柴禾,将早饭做好。常常是玉米粥,一碟青皮萝卜,绿色的萝卜,衬托着白玉般的盘子,加上一碗豆瓣酱。简单的组合,在某些时候,活得很精致,很艺术。像一副朴素的水墨画,活在我所在的日子里。
牛马还没走远,十年前,家里就养着一匹马,马住在我窗前的杏树下,我找人给它建了一处栅栏,上边扣了一层木板。我不希望雨淋到马,白天,马和我一起下田,犁地,撒种。渴了,喝一口山涧淌下的水,饿了,我让马在河岸上啃青草,我掏出一块黄面饼子嚼嚼。我们互不干扰,又各自打量着对方。
马和我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五年了,我熟悉它的气味,它身上的刀疤,鞭痕。那些疼痛是马前主人留下的,我用半粮仓的玉米救了老马一条命,它是我前世走散的兄长。一捧秸秆,一瓢黄豆,都能让马感动的涕泪横流,在村庄,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马劳累了一生,最终逃不出挨宰的宿命。马同我相处久了,觉得它接近于我的父辈,忠厚老实,对马生无怨无悔。
一度光阴,马是村庄的标签,它与牛做了村庄的一面镜子。没有牛马的村庄,死气沉沉,一块土地从播种到收获,牛马以及架子车是主力,随便到哪一座村庄,街面上,山路上,均会看到三两牛马车,拉着沙石,谷物,也拉着人来来往往,村庄活得很兴旺,甚至很繁荣。牛马带来的生机,活了整个村庄。
马槽正对着我睡觉的窗,白昼,我在炕上吃饭,马也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草料。我和马只隔着一扇窗,马不言不语,就那么安静的站着,有时也瞄我一眼,多年的习惯,马吃一口草料,停顿一下,思考一些问题。马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马的困惑与我如出一辙,我躺在散发着稻壳霉烂味的房间,守着这个扯了结婚证的男人,在身体里不止一千次的问,一辈子就交给他了?
在我蘸着月色,写一首首情诗的晚上,它在酣睡,呓语,打呼噜,磨牙,放屁。他把我像一匹马样的买回来,等于有了我的卖身契,我唯一比马高级的是,睡在人的床上,传宗接代。有马陪伴的光阴,我写好的情诗无处投递,不知道邮给谁?村庄里的房子,长满爬山虎的一堵堵墙,一条条羊肠子小路,一个个宽窄不一的胡同;一道丢盔卸甲的柴门,生锈的铁门,一只老掉牙的狗子,这些活着的,喘气的物种,知道我的大臭脚,我麦草似的一点就着的脾气,我右耳朵后的黑痣;我喜欢的男孩名字,我在大部分时间中,与大地上的一朵花,一棵向日葵,一株荆棘,一片云彩为伍,我向它们吐露心声,唱一支忧伤的曲子。
牛马把谷子、稻子、大豆、高粱、玉米等一车一车送到场院,秋天的植物将村庄装点的一片辉煌,这些夜晚,我和蛐蛐,昆虫,星星月亮靠得很近,我们紧紧地偎依着取暖。粮食们被一个日头,又一个日头翻晒,亟待颗粒归仓。粒米的芬芳是村庄天然体香,多少个夜里,我枕着稻穗,谷捆,亲吻着额头上的明月,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夜,它很执着,很细节的生长在我情感的森林地段。我的马就在场院里,我家的粮食垛旁,一边反刍着如水的月光,一边凝视着远方。马有马的思想,贫穷或者富贵,马不嫌弃,它没有选择的权利。村庄毋容置疑,既是马的劫数,也是马的天堂。而我与一匹马,有什么区别?
村庄的格局很大,在大地上任何一个人,一只猫,一条虫子,一方瓦,一截砖头,一根烟蒂,都有故乡。不过,宿命不同,人可以背上村庄四处流浪,在一处地方,或者繁华,或者昌盛,有了吸引他的地方,也许会暂时留下。事实上,除了故乡,其余的全是驿站,我们最终是要落叶归根。牛马和一些树被迁徙到城市,城市没有草场,牛马哪里有活下去的粮食?人赶不上一匹马,一头牛,立场坚定,到老也不肯失去村庄。在尘世行走时间长了,一个牛马的词汇,也能给浑身结痂的乡愁,疗伤。村庄容不下肉身,他乡住不了灵魂。这是村庄现在的通病,治不好,难愈合。
人犯再大的错误,欺师灭祖,众叛亲离,人讨厌他,避而不见。村庄则敞开大门,接纳他,收留他。不管你什么高不可攀的身份,一旦在村庄腹地,你的心灵将被洗涤,彻底干净。在世人眼中,故乡是一尊佛,它渡人,渡大地万物,芸芸众生。即使一只蚂蚁,也在接受村庄的泅渡。没有谁逃的了,来世的涅槃。
后来,牛马退出舞台。成为村庄的一个历史,被风干的记忆。人缅怀牛马,睹物思牛马,徐悲鸿一生画马,让马走遍世界各地,住在博物馆里,活在一次次画展上。村庄,没有牛马了,就像丢了魂。我最后一回与马紧紧相拥,那是我家翻修了房子。
扣上刚出窑的红瓦,厚实的泥土味推也推不开。马是上了年纪,身上的毛发一点一点脱落,裸露着古铜色的脊梁,马嚼不动硬东西,我煮熟的玉米放在手掌中喂它,马伸出舌头,轻轻卷走一粒米,又一粒米。吃下一粒米,马就掉一滴泪,两滴泪。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马哭,我也哭。我突然认识到,这些年,我和马相依为命,马是我的情人。对人没法说,说不出口的心事,马照单全收了,马比我的枕边人有耐性。我流泪,马会低下头,温柔的替我舔去泪水。人不行,你的负累自己去扛。
房子建得宽敞了,翻耕机,四轮车占了院子的半壁江山。马自知时日无多,闲了两年的身体,越来越病恹恹的。与马一起被闲置下来的犁铧,挂在墙壁上,一声不吭,它说什么?反抗挣扎也无济于事,轰鸣的机耕车,已经把牛马拉犁的年代翻篇了。牛马只存在于一小部分的山区里,就我而言,马的离去,将我在村庄草长莺飞的精神带走了。
我家的马,在某个秋天的黄昏,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把它的眼睛抹上,我不想它死不瞑目。在此之后,马要被一把刀肢解,我转身出去了。我跪在沙滩上,对着上天说,我救不了马的肉身,惟愿上帝让我的马投胎,轮回下一次成为人。给马做人的机会,这个尘世普遍的问题,不喜欢换位思考。基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朝是何非的论调。我这样说,并不是我有怎么善良,不吃牛马羊肉是我一贯的宗旨,也是对它们唯一能做到的。我不杀牛马,准有人动手。万物皆有灵,我唯恐牛马的亡魂找我算账。不杀,不虐,就是一种慈悲。
我回到院子里时,我的马,早被乡亲们你一块,我一块,瓜分了。只剩下一张皮,躺在青石垒得高墙上,萎靡着,仿佛一枚核桃树皮。马未走远,此时。它站在时光里,含情脉脉地盯着我。似乎要将我盯进骨髓内,令我窒息,喘不上来气。懂得了马在日升月落交替处,如此专一的爱着一件事物,那即是我。
在马这里,我是它的世界,是无以跨越的村庄高度。我,一回一回使马伤透了心。就像我夺不下屠夫手里的一把刀,我的命运在大地上,在村庄又好到哪里去?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个人,老的,少的,年轻的,漂亮的,丑陋的。他们就如田里的麦子,一棵一棵被收割走了,被一杆火收买,被一把土掩埋。从此,在世间销声匿迹。偶尔,有鸟儿来慰问一下。
风来了,雨去了。自然界的草木繁花,自生自灭。人何尝不是?好在,趁着酒兴。我给另一半要了马的一张皮,我收拾好马皮上的血迹,杂草,尘埃。悬在碗口粗的杏树上,让阳光晒干马皮。然后,叠得整整齐齐,缝进一块鲜红的绒布里,安放在我的书桌抽屉里。夜阑人静的时候,写文吟诗,就着一湾月色,隔着一扇窗,马咬着牙站着,吃一口草料,用目光问候我一下。只是,它已不再说话,冲着村庄咴咴叫几声了。它永远沉睡在我的抽屉里,有时,打开包裹,摸一摸马的皮毛,面前依稀伫立着那匹温顺的老马。
所有的昨天,蜂拥而至。那些在烈日下匍匐或疯长的庄稼,那些丰腴或干瘪的日月,那些骑在牛马背上的光阴,它们最后都汇成村庄清水河的一个支流,相互簇拥着,拖拉着,去了未知的远方。
我恰恰成了其中的一条支流,在城市驻足后,我愕然发觉,离开村庄,我生命的河床,就极尽干涸。眼下,我伸出左腿,又伸出右腿。变换着不一样的姿势,为的就是逆流而上,返归村庄。
没有草木,河流,土地做我的供养,我随时会被吸干,在人间蒸发。背叛村庄后,我的身体大面积缺氧,因此,我千方百计跳回原乡的河道,努力回到村庄。我不能忍受远离村庄的朝夕,那里终究是遍地生长我灵魂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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