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哭砂(情感小说)
1
眼睛是一下子睁开的,意识中找不到那种撑开眼皮的东西,眼部神经也不是在一个恐怖的梦中,像在黑暗中行驶的汽车突然亮起了头灯那样,急促的打开。更不是在喜滋滋的梦境中,有程序有节奏的张开的,因为这一夜对秋华来说是无梦的,对她的大脑来说是无思维的。在睁着眼睛的头几分钟里,空白的大脑始终没能和无知的眼睛对上话。睁开眼睛纯粹是在一种意识的驱动下,就像被拍了迷糊药的孩子,驾驭着自己的身体,却不知正要走向何方。
窗外蒙蒙亮的天却恰恰清醒的执行着一天开始的使命,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得甚至让人想发疯,想狂叫。
“啁啾”
清脆的叫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拨动了秋华大脑中的第一根脑神经。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脑神经像是古筝上细而敏感的弦颤动了,秋华隐约记起这半生不熟的叫声,大约在清晨,也许就是这个时候,或许是从最近几天才开始的,她想啊,想啊,想不出前因,也得不出结果,她只是无奈的随着意识走。
到了,是离家不远的小花园,振全提着旅行包,远远地深情的望着她;近了,是振全张开了手臂将她揽入怀中;感觉到了,是振全结实的胸膛和跳跃的心脏;停住了,像是电影片段一样的静止了。
秋华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电视停播时的雪花,换片了。
又看见了,是那只鸣叫的鸟;发现了,是缠绕在它脚踝上的小纸条;念出来了,是“想你的日日夜夜”几个字;清醒了,秋华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的癔想。
叫声与癔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原本不该有任何联系,但是当秋华用自己思念的红丝带,把所有对丈夫的期待和渴望与这只鸟儿,紧紧系在一起的时候,等式便成立了。最近几天她总是担心这种叫声会悄然消失,也害怕发出这种声音的鸟儿会突然不辞而别,那对于她来说将会是一个不详的信号,或者说是一种预兆、暗示,她常常这样凭主观下着定义,她总是将生活中突然出现的事物和想象与自己的未来和生活联系到一起,其实有些所谓的突然现象实际上早就存在了,只是她才发现或者说才留意到而已。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所有的担心和幻想都化为泡影了,当她每次系着围裙在忙活早饭时回想起迷失在清晨的癔想中的自己时,都会用天真的笑容震荡着成熟的头:“女人是天生爱做梦,但是爱做梦的女人一定是天生的吗?”她常把自己这种胡思乱想称做是“寂寞中的遐思”。她时常在心中悄悄地为自己的癔想开一个小小的辩论会:若是振全真的回来了,直接来家不就得了,何必非要跑到几十米以外的小花园见面?若是振全真的想对我说一句思念的话,又何必托付一只鸟儿来传情,一通电话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可是一旦回归到清晨,在那叫声的牵引下,她又开始漫无边际的在脑海中重复她的癔想,没有目的但又无法自拔。谁说上了岁数的女人不浪漫,情欲已渐渐消退?是因为她们没有把热情的花朵开在脸上,只是绽放在心里?还是因为她们羞涩的怯于表白,一味的用心在等待?
秋华轻轻的翻了个身,手在枕头边上摸到了她那幅黑塑料边框的近视镜。枕头右边靠近墙边的地方已经是四十多年来眼镜固定的休息场所了,即使是振全没有出国之前,这幅眼镜也是一如既往安详的躺在那里,不同的是每天早晨都是振全轻轻地用一只手撑着床,身体柔软的伏在她的身体上,另一只手够到那幅眼睛,他总是用力在眼睛片上呵呵气,撩起背心的一角使劲的擦干净,再双手把眼镜擎在眼睛前方,看看镜片擦干净了没有,在确保一个杂点都没有以后,他才十分温柔的给秋华架在鼻梁上。刚结婚那阵,秋华以为他怎么也会在给自己戴完眼镜后,再在额头点缀上一个不轻不重的吻,可是时间验证振全在完成给她戴眼镜的使命后就接着起身下床了,秋华的这种等待落空后,也就渐渐习惯了,生活中她也是个乐得去习惯的人。
这种无声无息但却饱含深情的爱一直持续到振全走为止。以至于在振全刚走的那段日子里,她都有些不习惯,一睁开眼还在傻傻的等待振全给她戴上眼镜,等上一会,她神神道道的用手摸摸左边空空的床,这才意识到振全已经在大洋彼岸了。时间让她慢慢习惯着自己拿眼镜戴眼镜,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很失落也很可怜。
没结婚恋爱之前,她总是对两个人的生活充满一点敌意,看着母亲和父亲有时为了一点事情吵嘴冷战,扰得她心烦意乱,她总是想,既然总是吵架,那还在一起干嘛。可是父亲如果出差几天,母亲的思念之情却又是那么明显的流露出来,吃饭的时候看到父亲爱吃的菜,就会唠叨着如果你爸在家,准能喝上两盅,看电视的时候也絮叨着不知道你爸在旅馆里能不能看到这个频道。秋华又想:爸不在家,你还不多清闲会儿,在家的时候吵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那时她觉得人一结了婚就开始变得越来越矛盾了,矛盾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但是当自己有了振全之后,也是在重复着这种矛盾,而且在她的眼里这种矛盾的出现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戴这种黑塑料边框的眼镜了,人们大多崇尚那些金丝边的眼镜。是啊,秋华也常常从电视上看到那些戴金丝边眼镜的人,他们不是学者,就是领导,要么就是港客台商。像她这种戴黑塑料边眼镜的人已经属于活化石了,也就是在一些老的科教片中出现过,或者当人们读到一本早些年的文学刊物,如果里面有描写又穷又寒酸的文学青年的片段,那文学青年一定也给刻画成戴着这种黑边框的塑料眼镜。就算是一件物品印证着一个时代,起码她也是当年文化人的形象代表啊,同样都是落伍,也要比喇叭裤配格子衬衫那种八十年代小地痞的形象更能让她感到一些荣耀。青青也曾不止一次的对她说:“妈,把你的眼镜换了吧,上次去开家长会,我们同学都说你像……。”每次话还没说完,看到秋华严肃的、冷酷的、面无血色的脸,青青就把下面的话悄悄地咽回到了肚子里。
抛开秋华对黑塑料边框眼镜的依恋,其实她是一个特别怀旧的人,她也曾经在电视中俊男靓女的穿戴打扮上寻找适合自己改变形象的路子,包括更换或者淘汰那幅已经在鼻翼两侧嵌下痕迹,挡住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的眼镜。她还不止一次的对着镜子设计自己新的发型和装扮。但是让她举棋不定的是——如果我忽然变的时尚又漂亮起来,振全回来还能认得出我吗?还能找到他记忆中秋华的影子吗?若是左邻右舍街坊们看到我的变化,不是又会多一些流言蜚语吗?秋华有时真恨那个被叫做:“留守女士”的专用名词,留是留下来了,可是守住的是什么?——孤独、寂寞、煎熬!留守下来的人不容改变,有千万只眼睛在盯着你,填了新家具,会有人不怀好意的凑近你问:“振全在外面挣发了吧?到底是国外,一张钱顶咱们十张花。”人的外貌一有变化,准有人在背后给你编造第三者的故事:“丈夫不在身边,妖里妖气的打扮给谁看啊。”现在还没有人这样说秋华,但是她知道一点不和谐的变化都会引来这些流言的狂轰滥炸。秋华没有经历过,但是秋华也曾经是制造流言的人们中的一群,是其中随着点头说是的一员,是加速这些流言飞散的一分子。
最终让秋华下定决心保持自己朴素的装束的是一部电视剧。那本是一部喜剧片,说的是外出打工多年的丈夫回来了,为了让丈夫看到全新形象的自己,更是为了让丈夫知道他辛苦打工挣来的钱的确让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妻子花了大价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给自己“武装”了一番,结果丈夫回来先是以为走错了门,当知道面前的漂亮少妇是自己的妻子时,又坚信妻子的种种变化一定是给他戴了绿帽子,于是搞出了让人哭笑不得的一出闹剧。秋华当时非但没有觉得好笑,反倒是将剧情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她紧张得头皮发紧,好像刚才电视上丈夫的一番数落是振全在说自己,为此她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她与改变形象的想法彻底说了再见,今生今世也不打算再见了。
遭到众多非议的黑边框眼镜一戴上,整个世界在秋华的眼中就清晰起来了,透过窗帘灰蒙蒙的晨光不规则的洒落在房间里,依稀分辨得出哪里是玩具橱,哪里是小板凳,哪里是儿童桌,哪里贴了一张幼儿保健宣传画。秋华轻轻地坐起身子,回头看了一眼与自己的床相连的另一张大床上睡着的女儿青青。她看到女儿已经在睡梦中将毛毯掀到了床边。她蹑手蹑脚的穿好拖鞋,一步一顿的走过去,把毛毯轻轻地盖在女儿身上。女儿脖子扭了扭,眉头皱了皱,从嘴角梦呓般的挤出:“爸爸。”两个字。
这一声呼喊把秋华蕴积心中多日的感觉像抽丝般的拉了出来。如果不是这一声对父亲的呼唤,秋华有时真的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丈夫,自己现在还维持着一个家庭,自己还是一个女人,自己还有期待。自从青青的爸爸振全去了南非之后,特别是最近的三五年内,他除了每年春节前夕从南非寄来一张数目不小的汇款单和一封长长的像年终总结报告般的信之外,再也没有什么音信了。他在信中说忙,刚去的几年是拼了命的给别人打工,有了一些积蓄后,自己在跳蚤市场开了一家卖旧字画的商店,本以为做了老板能清闲,反倒比做打工仔的时候更忙了。有时秋华牢骚:忙,还能忙到连一通电话都没时间打?忙到连一封多余的信都不可以写吗?忙到千方百计的阻止家人给他打过电话去吗?她失望了,特别是在年终看到他报告似的长信,那时她觉得她是一个公司的总裁,正在读海外办事处员工的工作汇报信,里面没有儿女情长,没有思念挂牵,整个信语言纯洁的可以拿给任何一个感兴趣的人看。每年的信中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明年差不多我就结束生意回去了。”于是秋华年年等,到了岁末的日子,她总是在编排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动作,第一句话,第一个眼神。但是最终等到的还是一封工作汇报,还是明年回去的承诺,还是忙的借口。于是秋华心情沮丧的再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去猜想、疑惑、评断。每次都是那张汇款单说服自己:振全若是不忙,怎么会赚到这么多钱呢?振全若是匆匆的结束生意回来,你今年还能再收到这么些钱吗?振全若是总是想着你和孩子,还能一心扑在生意上吗?
青青不知梦见了什么美事痴痴的笑出了声,秋华想像往常一样用手轻轻地拍拍她的脸蛋,问她又梦见什么喜事了。可是在伸手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感到口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唾液好像猛的一下被吸光了,舌头像在淋干机中转了二十几分钟,涩的发麻发胀,充斥整个口中的是火烧火燎的灼痛,而且干渴的要命。她果断的站起来向圆桌走去,端起一杯昨晚喝剩的凉茶,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感觉水好像没有流经口腔,而是直接由喉咙流进了胃里,又好像有人拿了一块尖冰从她的脖子一直划到腹部。口中干渴的感觉仍然没有丝毫改变,那种难以形容的滋味漫布在口腔周围。怎么回事儿?她的心里不觉得有些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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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那种不知名的鸟儿又开始吟唱起来了,秋华放下杯子,来到窗边,她想看看这只给她带来奇思妙想的鸟儿长什么样,会不会真的是牵引着她找到新的发现。窗帘刷的一下拉开了,窗户被轻轻的推向外面。天已经放亮了,明朗的光线笼罩着窗外的院子,每一片树叶都鲜嫩欲滴,随着微微柔柔的春风轻轻摇摆。初春的那种气味沁人心脾,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新鲜的。难怪会有人用气味来辨别季节和气候,还会有人把四季用文字描述得鲜活起来,那应该是一群感情细腻的人。她认为自己绝对有资格加入到那些人的行列中去,每天早晨开窗通风让她早已对各种气味熟悉的像是能闭着眼在纸上画出振全的模样。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敏感到能闻出哪里有一颗小草正在生长,哪里有一朵小花正在开放,哪里有一只鸟儿正在归巢,哪里有一只小猫正在寻找配偶。
配偶?她的心猛的一颤,有种气味她已经遗忘好久了,那是属于她的男人的气味。她再次将窗帘轻轻拉上,转过身,背靠在窗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屋子中寻找那种气味,虽然振全已经离开家多年了,但是她深信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应该还遗留有那种他独有的气味,而且时不时的散发出一点,只是自己没有好好的去寻找罢了。难道是这只鸟儿指引我寻找这种气味?秋华深深的呼吸着,脑海中不断的翻腾着和振全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他衣服上混杂着汽油和烟草的味道,他口中湿湿的粘粘的唾液的味道,他手指在抚摸自己时带上的阵阵清香,还有他迷乱的喘息时口中呵出的浑浊气味。秋华呼吸的越来越急促,她感到窒息,双手不由自主的将自己抱紧了,那感觉就像是被振全紧紧的捆绑在怀中,但是这还不够,不够销魂,她又自恋般的学着振全的样子,从自己的脸颊用力的一寸不肯放过的摸到自己的腰间……
走廊里,梁老太硬朗的脚步声传来了,房间的门被毫不留情的咔嚓一声推开了。秋华的身子猛的震了一下,迅速睁开眼睛,有些喘息的说:“妈,起来了。”梁老太从小在大户人家的做派,即使在自己女儿面前也毫不掩饰。她古板的脸笑了笑说:“稀饭在灶上热着,我去锻炼了,你照看着点儿。”秋华点点头嘱咐道:“过马路小心一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