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3年的盛夏。
　　 那天，夕阳火辣辣的。
　　 村头有片茂盛的杨柳树，浓密的叶子织就的绿荫里总不乏来自四面八方的自然风，引得一些婆娘在此乘凉，她们一面做针线，一面欢快地唠叨着东家长西家短。
　　 “看，快看英子——英子的头发！”王婶忽然惊叫。
　　 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去，哦，英子的流海不再是原来的“自然垂”，变成了俏皮的“波浪弯”。
　　 “哟，这闺女洋派了！俺都不认得啦。”张婶也不无惊讶。
　　 “嗨，就是，这丫头片子想当电影明星啊。”
　　 “哼，俺这穷旮旯里的丑小鸭能变白天鹅？”
　　 “咳，痴心妄想呗！白日做梦呗！”
　　 “现在的丫头片子就是爱出风头，她们管这叫赶潮流。哎，真奇了怪了，刚从土井里跳出来的癞蛤蟆，头上顶片树叶就敢充吉普喽？”
　　 “啥潮流，都是歪风邪气。”
　　 “呀，这丫头会不会出事啊？”
　　 “可能，十有八九哩。”
　　 “等着瞧吧，好事还在后头呢。”
　　 ……
　　 其他的婆婆们也找到了谈资，你一言我一语地邪乎着，还不时地哈哈大笑。
　　 英子引来的这阵兴奋和快乐似乎比凉风还消暑，比冰饮还煞热。
　　 耳尖目聪的英子当然听到了这些半老不老的女人们肆无忌惮的纷纷议论。她大大方方地走过来，那步态比平常还劲道，像弹簧一闪一闪的，走到众人面前时，故意昂首挺胸，放慢脚步，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夸张，最后乜斜着众人，嫣然一笑，并毫不掩饰地送去一句问话：“婶子们，咂摸俺啥呢？”
　　 “没，俺们正在……在唠叨手头的针线呢……”还是王婶反应快，接了一句，其他的婶子都张口结舌。
　　 没等王婶说完，英子突然加快了脚步，掠了过去，带动了一阵风，将那“波浪弯”忽闪得更加剧烈，让婶子们的眼睛晃得慌，心也颤得慌，她们的头都随着英子的身影而转动，齐刷刷如列队军人的向右看齐。
　　 “你瞧瞧这妮子傲的，跟个公主似的。”
　　 “她是公主，俺们都是皇后啦，哈哈哈。”
　　 “俺都抱孙子了，俺该是皇太后啦……哈哈哈。”
　　 英子的身后发出叽里呱啦的说笑声，不过她并不理会，那些叽咕都是她意料之中的，对她不构成任何损害，相反，她倒替这些半老徐娘担心呢，因为这会无形地损害她们的健康——太为别人的青春烂漫焦虑，能不耗损越来越衰减的心力？
　　
　　 二
　　 月亮升起来了，晚间的凉风还未酿成，院子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嘤嘤嗡嗡的蚊子更吵得欢腾。
　　 “你这个死妮子，咋能把流海整成这样呢？像猴屁股上的卷毛，咋见人？出门还不让人笑话死？”英子的娘满脸通红，训斥着闺女，尽量压低声音，可是矮矮的院墙还是不能阻挡那训斥声的外泄。
　　 “俺咋了？不就把流海烫弯了吗？俺觉得这样有朝气，还神气，也英气，俺舒坦，俺喜欢，俺高兴，俺惹谁碍谁啦？管他们屁事？”英子气呼呼地反驳娘。
　　 “哟，哟，哟，莫不成你还有理了？你这是出风头，是招摇，是惹眼，是——是风骚，是——是犯贱……人家能把你说得一塌糊涂，知道不？舌头根子压死人，知道不？吐沫星子淹死人，知道不？”强压怒火的娘不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墙外的阴影里传来了嘻嘻的怪笑声。
　　 “爱咋说咋说，长舌婆多的是，她们不怕烂舌头就让她们说去。管天管地，你能管住长舌婆的破嘴！管天管地，你能管住狗拿耗子！”
　　 “小姑奶奶，你明天把那卷毛拉直吧。隔壁你王婶见到俺直闪眼呢，那是笑话俺这个当娘的不会管闺女。西院你张婶见到俺皮笑肉不笑的，那是笑话俺这个当娘的放任闺女。你看，你王婶家的玲子，你张婶家的荣子，流海都是垂垂的，多随性，多得劲，不好吗？”
　　 “我要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呢。”啪，英子关了门。
　　 “哎哟，你这个死丫头，咋越大越叫老娘不省心呢？你想把老娘气死不成？你……”英子的娘嘟嘟囔囔啰嗦着，没个停歇，直到后半夜，月亮的光辉暗下去了，嘟囔声才慢慢平息。
　　 墙外阴影里的嘻笑声也一并隐退。
　　
　　 三
　　 王婶家的玲子和张婶家的荣子，不再跟英子一块去上学了，这三个好姐妹瞬间分道扬镳了。当然，玲子和荣子还是卿卿我我，亲密无间，她们俩天天一块去上学，只撇下英子踽踽独行。
　　 火热的夏过去了，清凉的秋不请自来。
　　 英子波浪般的流海依然忽闪着，从夏闪到秋。秋风起的时候，那一道道波浪弯闪得更加欢快，更加灵动，也更加自如和肆无忌惮。
　　 那片杨树的叶子褪去了，空落落的丫杈再也挡不住秋天的太阳，瑟瑟的秋风还时不时地来袭，树下便少了闲叙的婶子们。
　　 英子有点落寞，因为她不能领受到她们异样的眼光了，也不能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了。她每次走过那片大树旁，总会扭头看看空空如也的树下，可惜，只余枯叶随风沙沙地翻动，不知是在嘲笑她，还是在鼓励她？
　　 寂寞的秋去了，萧瑟的冬如期而至。落寞的英子也许会变成一片萧瑟。
　　 不知啥时候，玲子和荣子的流海也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变成了“波浪弯”，随着凛冬的寒风起伏着飘荡着，不仅成了她们额头上的一道风景，也装点着这个寂寞村子的萧瑟寒冬。她们又自然而然地和英子走到了一块，一起笑逐颜开地上学去，仨好姐妹和好如初，勾肩搭背，亲密无间。
　　 哦，英子没有变成一片萧瑟。
　　 村头那一片落尽叶子的光杆树下，寒风萦绕，再也没有婆娘们热切的指指点点、聒噪的叽叽咕咕了。三个丫头每每走过，都会情不自禁地扭头看去，然后再收回遗憾的眼光。尽管没有了婶子们的集中赏阅，不过，她们自己还是欢笑着，蹦跳着，手拉手，悠然地唱着“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像一阵春风袭过孤寂又萧瑟的树林。
　　 她们来来回回的歌声能响彻整个村子，她们那忽闪忽闪的流海能扇动整个村子。
　　 避寒在家的婶子们心神不安起来，无不慨叹：怎么感觉安稳日子不太安稳了呢？
　　 可仨姐妹并没有注意到婶子们的慨叹，她们只知道，冬来了，春的脚步就近了，夏也指日可待了。
　　
　　 四
　　 翌年春。冰雪消融，山花烂漫。
　　 村头树林的浓荫又回来了，树下聚集了几个迫不及待的婶子，接着十几个，几十个，婶子大军又有了雏形。
　　 英子松开了自己的两只羊角辫，把发丝拉得笔直笔直，焗得黝黑黝黑，披散到颈肩后面，像一块黑亮的绸缎，随着身体的蹦蹦跳跳，欢快地抖动着，有节律地翻飞着。英子偶尔将脑袋快速地旋转，那黑绸缎便盘桓开来，像少女的裙摆在炫舞。
　　 独自回家的英子，一路小跑着，长长的黑缎子飘在脑后，像飞燕飘逸的尾翼，脚下遇到坑洼时，那黑缎子就会急速地上下颠簸跳动，如飞瀑倾泻时遇到突兀的岩石，被瞬间激荡出别致的紊乱。
　　 “看，快看英子——她的羊角辫不见了！王婶瞟了一眼飞驰而来的英子，发出了预警。
　　 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随着英子身姿的移动而转移着视线。
　　 “这妮子更洋了。唉，俺家玲子也跟她学坏了，去年非要把流海卷成‘波浪弯’不可，那原先的流海多好啊……太可惜了。俺没管好闺女，真笨蛋啊。这次俺一定看住闺女，不让她把辫子毁了！”王婶自怨自艾地忏悔了一阵。
　　 “就是，俺家荣子也跟她学坏了，去年也把流海糟蹋了，弄得人不像人猴不像猴的，俺看着天天恶心呢。俺这次不能依着她了，俺拼了老命也要看住闺女，不让她把辫子毁了！”张婶附和着王婶，发出恨恨的誓言。
　　 其他的婶子们都“是啊，是啊”的应答着，凡是有闺女的也都发出各具特色的誓言。
　　 回到家，英子的娘已经做好了饭。
　　 “你咋把辫子毁了？我的小姑奶奶！”
　　 英子只顾大快朵颐地埋头吃饭，不吭一声。饭后，径直去屋里写作业了。
　　 英子的娘也不再叽里咕噜地训斥了。
　　 门外阴影里来听动静的人们很失落，都怏怏地走开了。
　　 王婶家的玲子和张婶家的荣子，又不再跟英子一块去上学了，这三个好姐妹又分道扬镳了。当然，玲子和荣子还是卿卿我我，亲密无间，她们俩天天一块去上学，只撇下英子踽踽独行。
　　 明媚的春天总是那样的短暂，倏地就消失了。
　　 夏的脚步急切地来到大地，村头那片大树的枝叶更加繁茂起来。树下的婶子群落也如去年繁盛起来，她们还在那里唠叨着东西南北的家长里短，其中品味英子奇异的发型是保留议题，有说像破围裙的，有说像擦刀布的，有说像婴孩尿片的，有说像破手绢的，有说像吊丧用的黑挽联的……
　　 “哎，平心而论，俺觉得这闺女的头发蛮好看的。”那个言语有点迟钝的吴婶闷了半天掏出一句与大家格格不入的冷话。
　　 没人接她的话茬子。
　　 不知道啥时候，王婶家的玲子和张婶家的荣子也松了辫子，拉成了黑缎子。她们又不由自主地和英子走到了一块，一起笑逐颜开地上下学，三个好姐妹又和好如初，勾肩搭背，亲密无间。
　　 她们那银铃般的笑声能响彻整个村子，她们那头颈间的黑绸缎也能覆盖整个村子。
　　
　　 五
　　 英子已经是大学生了，放假回来，飘然长发已经做成了云卷云舒。
　　 娘不再啰嗦她，看着她的头发只呵呵地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婶子们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在她走近时，她们才俗套般地打招呼，客气得像外人，规矩得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婶子们都小心翼翼，不再指指点点和叽叽咕咕了，偶有背过脸去的讪笑，那笑声也低沉得不易觉察。
　　 荣子和英子没考上学，生活在农村，只要英子回来，都约她们聚会。仨人还是好姐妹，只是不再“勾肩搭背”了，也不再唱“外婆的澎湖湾”，那银铃般的笑声也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干巴巴的互相问候，相聚所谈的话题多半是对过去岁月的一遍遍重复。
　　 等英子走后，玲子和荣子总是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发型改成英子带回来的最新样式。如果你从身后看发型，她们和英子的是一模一样的，是这个镇上最标新立异的，只是那韵味总感觉达不到英子的自然和纯熟，但确切地差在哪里也道不清楚。
　　 英子工作了，忙得几年没回来。玲子和英子都很想她，她们的发型也几年没有换过了。
　　 村头树下聚会的婶子们越来越少，她们的针线活也接近枯竭，她们的谈资纵然非常丰富，可她们总会很快就觉得单调和无聊。
　　 在家乡做小生意的玲子和荣子每周总是相约见面，也总是第一眼就看对方的发型，然后异口同声地问：不知道英子现在的发型啥样式啦？
　　
　　 六
　　 玲子结婚了，荣子打电话通知广州的英子。
　　 英子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来祝贺。婚礼上，玲子的头发做成了“凤舞”状，跌宕在头顶，生动又典雅。作为伴娘的荣子，头发做成了“飞瀑”状，流泻到腰部，热情奔放。玲子的母亲王婶，五十多岁的半老徐娘，额前的流海竟然卷成了“波浪弯”，走起路来忽闪忽闪的，精气神实足。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英子，她的头发却扎成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马尾——一根独苗。
　　 人们异样地看着英子，确切地说是看着她的头发。
　　 英子大方不拘地回敬每人一个微笑。
　　 又一年，荣子结婚了，玲子打电话通知英子。
　　 英子还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来祝贺。婚礼上，荣子把头发做成了“凤求凰”，栩栩如生，雍容华贵，鹤立鸡群。而作为伴娘的玲子，头发全染成了金灿灿的黄，尾部还卷成了一飞冲天形。荣子的母亲张婶，五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头发焗得乌黑，拉得笔直，像黑绸缎飘荡在脑后，随着身体的移动，忽闪忽闪地抖个不停。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英子，她的头发剪成了“短二毛”，连一根皮筋都不再用。
　　 人们更加异样地看着英子，确切地说是看着她的头发。
　　 英子又大方不拘地回敬每人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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