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天寒地冻，万物萧条。
　　 爹在病床上躺了五个多月，临近年关，在疫情即将散去时，他却抛下了所有的亲人，潇洒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听到消息，我和爱人驱车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回到家里，看到的却是一个冰冷的身躯，八十岁的爹面无表情，脸色煞白，双眼紧闭，笔挺地躺在那里，叫他再也没有了响亮的回应，不禁悲从中来。
　　 爹是一个非常朴实的人。他一辈子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对生活要求也不高，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家人吃得饱，穿得暖，健康快乐就好。他长年在地里劳作，积劳成疾，腰椎不好，半年前突然走不了路，瘫痪在病床上，几个孩子时常来探望他，给他捎点好吃的，逗他开心。看到儿孙满堂，人人都很孝顺，爹很知足，觉得这一辈子值了。尽管受尽病痛的折磨，但他的眼里常常闪着希望的光，他的求生欲望更加强烈了。大口大口地吃饭，只为有力气更好地活着。
　　 由于疫情的原因，这三年时间，我们常常身不由己，不能随时回老家陪伴在爹的身边，有时候遇上封控，我们想回去又回不了，心里无比着急却也无可奈何。慢慢地，爹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等着我们打电话，这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无论多晚，接到我们的电话他才能安心地睡觉。怕我们牵挂他，他总是说：“你们有自己的事要忙，不用担心我。”其实，躺在病床上，他更渴望得到亲人的关爱。每次问爹的身体状况，他总说：“我挺好啊！”爹的身体疼不疼，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从没有听到他一声痛苦的呻吟，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遗憾的是由于晕车的缘故，爹哪里也没有去过，一辈子呆在家里，守着土地过日子。
　　
　　 二
　　 爹这个人性格内敛，不善于言谈。
　　 爱人常说，爹很少说话，不知道他是怎么当小队长和会计的。但，爹就是有这个魄力，他为人正直，一言九鼎，主持公道，威信很高，加上他辈份高，门口的老少爷们都很敬重他。
　　 第一次随爱人回老家，是五月槐花开了的时候，那时候，院子里的槐花飘香，好似泡在了花蜜里，勤劳的小蜜蜂在院子里嗡嗡嗡地飞上飞下，好像在欢迎我的到来。虽然第一次见到家人，但感觉像认识很久了似的，没有一点陌生感。
　　 婆婆高兴地去厨房做饭，叮叮咣咣，炒了几盘可口的热菜。而爹则坐在锅台前烧火，他的脸被火映得红光满面，爹是烧锅的一把好手，他烧火既省柴火又旺。不一会儿，饭做好了，摆上了餐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婆婆热情地让我吃菜，和我说话，问我们家的情况，而爹则拘谨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一言不发。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木讷，也太不爱说话了，与我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两个父亲，我心中自然有比较，习惯了父亲热情待人，高谈阔论，忽然遇到不说话的公爹，我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相处。
　　 我们结婚后，每年春节回家过年，那几天，爹都很高兴，合不拢嘴，笑容挂在脸上，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一会忙着给婆婆烧锅，一会儿砍柴劈柴，一会收拾院子，一刻也不闲着。婆婆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不注重细节，而爹心却很细，总能把事想得周到，做得细致。
　　 随着深入的了解，我心里对爹更多一份敬重。他没有什么豪言壮语，说话朴实，做事踏实，不偷懒耍滑。有一次秋收，我们回有老家帮忙，地里的花生从地里拔出来，在场上晾晒。到了中午，一家人都回去吃饭了，爹还在地里捡拾花生，秋日的太阳还是毒辣辣的，晒得人汗流浃背。爹仿佛不怕热似的，他低着头，弯着腰，拾了一个又一个，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累。
　　 为人就是要实在，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爹用他的身体力行，为我们做好很好的榜样，不知不觉形成了我们的家风。
　　
　　 三
　　 爹有着不幸的童年，那段不愉快的人生经历，应该是他人生的痛处，我们很少听他提起。
　　 当年黄河发大水，他和父母一起去逃难，父母客死他乡，他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回来了，年少不更事的他便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他在生产队干活，总是拼命地干，结果腰上落下了伤。
　　 爹年轻时也长得一表人才，个子高挑，脸盘白净，后来经人介绍，他认识了我的婆婆，两个人也算是一见钟情，彼此都满意，顺理成章地结成了夫妻，组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由于爹的勤劳能干，家里生活还算富裕。我婆婆性格有些强势，在家里是发号施令者，她让干什么，爹就去干什么，爹从不惹她生气，并不是爹怕老婆，而是爹希望家庭和睦，事事处处都让媳妇，对她很包容，从不计较那么多。爹，从不打骂孩子，但他教育出来的孩子个个很孝顺。
　　 爹这一辈子养育了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爱人排行老二，小时候也很调皮，别人经常到家里告状，爹没少给别人说好话。看到他写字不好时，爹就手把手地教他，让爱人练出一手漂亮的字体。家里也只有他考上了大学，走出了村庄。后来，我爱人也成了爹的骄傲，因为他有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虽然只有逢年过节回来，在家也呆不几天。
　　 爹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习惯于和土地打交道，直到他年龄大了，无法种地，才把土地让大哥帮着种。但，一到农忙时，爹还是闲不着，他会跑到地里帮忙劳动，只有劳动让他感到快乐，浑身充满了力量。
　　 可能出力太多的缘故，爹的腰在晚年时弯如弓，让人担心一不小心会栽倒在地。在他生病的日子里，婆婆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一日三餐都是一口一口地喂到他嘴里。大妹和小妹，隔几天来一回，给他洗洗衣服，换换尿片。我们经常回老家探望他，隔三差五地给他买点好吃的，补充他的营养。他的孙子、孙女也经常来孝敬他，景每次来都不忘给他买吃的、穿的，而大哥更是为了他，没有离开过村庄一步，他瘫痪之后，大哥每天为他换尿片。爹虽然身体不能动弹，但心里跟明镜似的。
　　 爹如果年轻时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地里的活要量力而行，劳动和休息结合，也不至于累伤了自己。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不知道爹会做怎样的选择。
　　
　　 四
　　 爹喜欢过春节，每年春节前夕，他都会骑着自行车去赶集。
　　 在我们回老家过年之前，爹会把过年的东西，一样不落地购买齐全，包括鞭炮、对联、肉、青菜。
　　 以前过年，由于爱人放假晚，每年我们等到腊月二十八才能回去。这时候，爹和婆婆已经把过年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煎炸蒸煮，家里的箩筐、盆里，摆满了过年的物事。
　　 记忆最深的是爹在腊月二十八贴春联。他会先打好浆糊，然后用小铲铲掉旧的对联，在门框上刷上一层浆糊，把春联工工整整地贴上去，最早我家的春联都是爹自己买红纸写的，他为我家写，也为别人写，乐此不疲。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市场上各种春联都有卖的，琳琅满目，爹年龄也大了，也就不再自己写春联了。像“五谷丰登”“春光满园”“出门见喜”这些喜庆的词每年都不能少。你别说，贴完春联，看着满院子红红的，觉得日子也红红火火，特别有奔头。
　　 爹还喜欢剁饺子馅，在我们老家，大都喜欢做成萝卜馅的肉饺子。可能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习俗，一开始我不太习惯，因为我习惯吃白菜肉馅饺子，爹知道后，照顾到我的口味，后来也改成用白菜做馅。
　　 爹对自己很吝啬，不吸烟不喝酒，平时不舍得为自己买吃的和穿的，但对子女，他却出手大方，总想着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们。
　　 如今春节一天天临近了，年味越来越浓了，喜欢过节的爹却再也感受不到了，只给我们留下无尽的伤痛和思念。
　　 我们把他埋在村东头的麦田里，让爹守着这片土地，他就心里不慌，灵魂就有处安放。
　　 埋葬他的这天晚上，天空竟然飘起了第一场雪，雪花一片一片，纷纷扬扬。早上起来，麦田里白茫茫的一片，阳光下，大地像穿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衣，爹的坟头上盖上了一层白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