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奇】母亲的新年菜(散文)
一
那年月,日子并非都是不堪回首的。
母亲的新年菜,一律都是她亲手精心制作的小菜,是给新年的最好作品。让我怀念。
在老家,在母亲的心中,阳历的新年还不是年,阴历的大年才是年。所以,新年就只配上小菜,大年才吃大菜。小菜,也只在新年这一天一齐上,满桌琳琅,看着也足够奢侈的了。
母亲是固执的,也幽默。新年是小年,该吃小菜,显然是错的。我说,小年应该是腊月二十三才对。母亲则说,那新年就是小小年,更应该吃小菜,我听了很无语。
在逻辑上,母亲胜了;在情感上,母亲更胜我一筹。她总是满怀热情地对待每一个日子,哪怕一顿饭只吃红薯,一碟小菜,她都在桌子上摆正了,然后盘腿坐下,说,红薯上桌喽!腔调里蓄满了兴奋。她是知足的,可也总希望时不时地有大菜上桌,过得奢侈些。
母亲常说,红薯连皮儿都吃了,猪猡就“空嘴”了。希望物尽入腹,却又希冀有所剩余。于是,那些剩下的菜汤都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收进她的泥盆瓦罐,留着鲜味好喂猪。
在六十七十年代,我家就是过大年也很少见肉腥的,母亲只能尽其所能了,她要给年一个朴素的拥抱。那年月,能调制出各种小菜,也够为难母亲的了,母亲总为入冬和新年的小菜精打细算,从不糊弄。
14岁,我上高中,已经是一条汉子了,就跟着大人们往20几里外的大鱼岛买鱼汤,用小推车推回家。动力完全来自母亲,母亲要用一滴汤复活那些平常的小菜。鱼汤是腌制小菜不可或缺的美味,是小菜的灵魂。鱼汤,就是如今人们说的“鱼露”,在胶东半岛一带,我们称“汤”,并非沿用古义“开水”,而是指水之外的所有液体,如鱼汤、面汤、菜汤、米汤……腌制小菜的鱼汤最好是鲅鱼汤和台鲅汤,两大木桶,汤汁微黄,木桶掩不住鲜味,但还是要深嗅一口,感觉鲜度,母亲就是那样,舀一勺,放在鼻翼下,深嗅,便知鱼汤的成色。
倒进铁锅,大火煮沸,这叫“㸆鱼汤”。不断撇去盐分结晶等白色漂浮物,然后入缸日晒发酵,释放出氨基酸等鲜度成分。农人想不出再好的办法,就把工夫交给时光和日光,这份耐心,也影响着农人的生活态度,他们对获取总是缓慢的态度,生怕急躁而得罪了谁。
大豆做成面酱,有粗粒豆瓣酱和细粉面酱两种,不同的小菜用酱也不同。这种细致的分工,使小菜的品质有了微妙的改变。
二
第一道小菜叫“椒叶”。听名字吧,多么诗意。辣椒被霜打前,母亲总要提篮摘下那些辣椒的叶子,捡着鲜嫩的和枝丫上刚刚冒出的芽叶采摘。这些椒叶,大多被丢弃,母亲是在闯朝鲜时学到的这一手。洗净,温水抄焯一番,将叶子上的叶绿素悉数唤出,沉绿如夏时,辣椒叶仿佛进入了第二夏,表现出勃勃生机。鱼露腌渍椒叶,半途加上豆瓣酱,鱼鲜和豆香,混合渗透。想起郑板桥的“一枝一叶总关情”诗句,除了竹子,我就想到椒叶,一片叶子,在母亲的巧手下,发生了华丽蝶变,挑起了我的食欲,动了我情感。后来母亲还把红薯叶也加进去,丰富了这道小菜的内容,如果喝一碗杂面汤,那真的是绝配,就像吃三文鱼蘸芥末,会释放出一种令人欲罢不能的食欲食趣。
第二道小菜是“鱼露脆鬼子姜”。“脆”是这道小菜的灵魂。母亲为了这道小菜,早就开始布局了。屋后的园边,见缝插针,浅埋姜芽,就可以有不错的收获。母亲不喜欢叫“鬼子”姜,可能她受过鬼子进村的苦,我也帮母亲琢磨字,或许应该称“贵子姜”?母亲喜欢。她说能不能改成“贵嘴”?她指着嘴巴问。哈哈,我觉得太直接便不含蓄了,母亲不再为名字不安了。找一把铁勺,剐蹭去贵子姜的皮儿,放进大盆,加水搓揉,那些贵子姜,就像活泼的小家伙,在母亲的飞刀之下,成片飞出。腌渍省事,只要鱼露,不可腌渍太久,约月余便拿出,置于坛中。咬一口,咯嘣脆,我觉得有了这道小菜,好听的嚼食声音都可以给冬天加温。
第三道小菜是“储萝卜条”。父亲一直觉得应该是这个“储”字,他说这个字既有腌渍又有封藏之意。查字典,“储”并无腌渍意。这道菜,看比吃好。一个萝卜,被十几刀切成冰凌一般,撒了盐,一起列队屋檐下,于秋风秋光里,缩水阴干,慵懒地蜷缩着身子,看了怪可怜的模样。母亲称之“小人参”,颇有想象力。储藏于缸,吃时,撒上辣椒面,香醋少许,花椒粉姜末一点点,萝卜条耐不住这些材料的激发,清香溢出,再均匀地淋上鱼露,撒上点芝麻粒,萝卜条遇到鱼露芝麻香,就像鲈鱼碰到柠檬水,散发着甜鲜,萝卜条以最有耐性的姿态呈现于眼前,并被鱼露芝麻香点化,耐不住矜持,将暗藏的秋光味道一下子唤出,阳光的隐香,萝卜的鲜美,一同巧妙地进口腔,菜品普通,却诱惑力不小,让人格外关注。最简单的食材,靠母亲的手艺,时光的拥抱,佐料的激发,华丽变身,让我都不敢再叫它“萝卜条”了。
第四道小菜是“酸辣白菜”。这是父母从朝鲜那带回的正宗手艺,做出的酸辣白菜,在我们村,那可是首屈一指,名不虚传。新年要上两盘酸辣白菜。一盘上锅蒸菜,几滴花生油,均匀地洒在切成片状的酸辣白菜上,不动形状,长条的盘子就盛半棵白菜,这道小菜的好处就是酸辣香甜俱全,只要吃上一口,根本罢不住嘴。还有一个吃法,适合年轻的我。新年赶上下大雪上大冻最好。从院子的缸里提半棵白菜,在案板上切碎,冰碴子还在,入口时,要做好准备,忍住冰火两重天的落差,是一道不容易得到的“冰菜”,尽管辣度锐减,但吞咽时发作,辣出眼泪不敢去管,有美味在,哪管泪水,泪水肯定恨我无情。我常常大呼过瘾,父母大笑,我知道他们也馋了,却只能动少许。
新年了,心里很想给妈妈一句“妈妈新年好”的祝福话,总觉得文绉绉的,说不出口,便说“妈妈做的小菜真好”。妈妈说,也不是很好东西,用点工夫就做出来了。工夫?就是交给时间去入味吧?世上有功夫茶、功夫饭,讲的是手艺,妈妈的小菜是“工夫菜”,就是用心计划每一顿,不糊弄每一个小菜。
这些小菜吃着凉,母亲就放进锅里热乎一下。不动烟火,而并不少了烟火气。以母亲的能力和我的家庭的财力,想吃一顿猪肉炒白菜,那也是奢侈。年年如此,母亲连透支的可能也没有。木心说,人生在世,需要一点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这品相是什么?无论小菜怎么简,总要认真地做。品相就是对待生活的热情态度。
三
早就不在乎主食是什么了,小菜在桌上反客为主。母亲是最懂得美食的深度。她在锅底抛一个鸡蛋,摊薄,如纸,切成条,放在椒叶上,再加一层蛋条,叠加起来,红绿相间,鸡蛋的颜色搭配,增加了小菜的亮色,我常说,手中的筷子就像不听大脑指挥,总想钻进小菜里去染色。
吃贵子姜,最好配红薯。微甜而绵软的红薯,生脆而喷鲜的贵子姜,说不清是以柔克刚,还是贵子姜在口中攻城略地,发出呐喊。一顿饭,没有这声音,就像一台戏,人物出场没有锣鼓点,我是不喜欢看“哑剧”的。
现在的年轻人,牙齿长着长着就跑偏了,一张口,牙齿就像一群不听指挥的散兵游勇,那时母亲就说,多吃萝卜菜,长一口好牙。我的牙齿不算好,但我总觉得如此就很幸运了,萝卜菜有功劳,否则我口中就不是散兵游勇了,恐怕是要溃不成军的。干萝卜菜,艮中带脆,脆中生津。那时吃肉属于太奢侈,这干萝卜条的“艮”很有肉感,母亲是否也有着以菜当肉的想法呢。这“艮”是劲道的感觉,虽艮,却有嚼而不厌的口感。怎样形容艮的妙呢?我们胶东半岛话称赞太好,有一个说法是“太艮”,这样说,可以想象出这种借用的原出处的好了吧。
母亲喜欢小菜的本色,即使加工,也不去过多地添加渲染,让小菜失去本来的风貌。这倒令我想起《红楼梦》里的一段。那日凤姐带着叫“茄鲞”的菜肴给刘姥姥尝尝,刘姥姥吃了说:“别哄我,茄子跑出这味儿来,我们也不用种粮食了,只种茄子了。”凤姐炫耀说:“才摘下来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这还是茄子么?我突然觉得,简约的东西才不失其本味本色。
在大学读书时,我常想母亲做的这些新年小菜。临近新年,同学们在谈读《红楼梦》曹雪芹那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忍不住分神了,篡改了上联——菜品清简亦美食。顿时气氛热烈,思乡的情绪被点燃,一下子泛滥了,同学们转移话题谈起了各自的家乡美食。
未读洪应明的《菜根谭》,我以为是一本食谱书,觉得那个作者还有什么资格谈菜根,和我母亲相比,应该是云泥之别。后来我笑自己孤陋寡闻,进学不博。这是一本谈人生境界的书,“菜根”,比喻的平朴生活,禅理并非深奥。母亲可以将菜叶菜根做成美味,奠定了我食不求精细、饭不必排场的情操,能够将苦日子过得有滋味,我得了真实版的“菜根谭”。
又至新年,桌上菜肴奢华,多是超市做好的成品,拼一下盘,就成了新年家宴。生活的好,让我们可以随心所欲,想吃什么,甚至用不着举手之劳,一个外卖就送达,但少了自作美食的辛劳,吃起来也就那么回事。母亲把个穷日子过得那么精致,仅凭几道小菜,就将新年的韵味提升到一个特别的崭新高度,如今,我能做到吗?
从前的时光,被这些无名的小菜味道填得满满的,我不觉得寒碜,遇到和朋友聊天,也拿来作为谈资。记不起曾经吃过什么大鱼大肉,唯念母亲的小菜美。
小菜和大餐,真的有区别吗?在我心中,母亲制作的那些小菜,已胜大餐。这个新年,我要强地想吃小菜,妻子做了疙瘩头辣菜,做了贵子姜脆菜。
我不知我是否在矫情,但我的确想母亲了。
2023年1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