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对我来说，是一处疼痛而清醒的归宿。冷清之所在，热烈之所依，矛盾，在这夹缝中却开出最美好年岁的烂漫。犹记得21岁的我的笑颜。虽然已经是那么遥远。这么陌生。
　　
　　 那时候，在学生会担当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官。举凡当官者，皆有种种烦忧，即便在自以为清澈见底的校园中亦如是。明枪。暗箭。诋毁。中伤。甚至于眼神的传递交汇，只要你一个境地不同，便差之千里。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两个男生。一个面目粗犷，举止豪迈。一个幽默稚气，相谈甚欢。他们都是简单干脆的人，亦都是那复杂境地中不可多见的一目了然。所以，我便乐得靠近，乃至认了一个做哥哥，认了一个做弟弟。这是超脱稚气却苦于无法够及成熟的大学生们喜欢的一类活动。称兄道弟。
　　
　　 因为有太多共同的话题，共通的个性，所以这两段友谊不疾不徐，缓慢而妥帖地行进。君子之交淡如水，水中却有如酒的香醇，我很满意于这样的人际往来。甚至一度想象，在大学毕业后几年，他们给我寄来喜帖，我便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地去参加。何等超越时空的雅致闲情，又是何等的深情厚谊。
　　
　　 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由于厌倦，由于松懈，由于年少轻狂的善变，由于直面问题时的惨淡无力。我那个不大不小的官衔被撤掉了。彼时，认下的老哥刚刚毕业，而亲昵的老弟已经步步攀爬到众人目光凝聚的显眼位置。他意气风发，光芒万丈，还是熟悉的笑容和语气，但是见了面，却已经对我如同陌路人。因为他知道了，我丢了官。
　　
　　 无奈的心寒。象牙塔中，一点小小的功名权力，微薄到不能与社会外的惊涛骇浪相比。可这一点点，竟能惹得亲密好友淡了情，薄了义。也许他认为，我这个朋友已经与他不同一层次，两人已经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就决绝地斩断了一切联系。印象最深刻的是，在阳光摇曳的校道上，迎面走来的那个被称作老弟的男孩子，把头扭向一边。
　　
　　 老哥安慰我，这是象牙塔内的常态。年轻学子们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深得很。复杂得深。我很感激他的劝慰。也许是少了一个知己的缘故，我更加地靠近这唯一的名义上的手足。感觉就像对待亲哥哥一般，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来让人看个明白。
　　
　　 就在这频繁的联系中，我遇到了难题。实习的报社需要交一篇重要稿子，而生涩的我，还未能把握如何才能符合那个标准和资格。于是，曾经的记者站站长老哥，就成了解救危难的唯一救赎。但是，在电话里，声音陡然冷淡下来。我最近很忙。
　　
　　 我心无疑他。后来，又是一次难关，电话里还是那句说辞。再后来……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离开大学，我亲爱的大我三岁的朋友还是未能给与丝毫的关怀，甚至询问。他用句号回答了我的问号。其实，我只需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意见，想法。仅此而已。再再后来，他打电话向我借车，要足够光鲜亮丽的那辆，说是有个朋友会开车想借。我为难地说那辆车另有他用，能否换另外一辆。于是，电话重重地被挂断。只有耳畔的忙音提醒着呆怔的我。算了吧，这段早已变味的友情。
　　
　　 （二）
　　
　　 虽然只活了短短二十四年。却跟她做了二十年的朋友。虽然这样的算法带有无奈的自我安慰。二十年，从幼儿园，到长大成人。光阴玩传戏法，但始终改变不了一些刻骨铭心的发生。
　　
　　 在西郊托儿所，她跟我抢同一个皮球。在西郊幼儿园，两个人吵架后互不搭理。在破落的小学，我和她如同孪生，无法割裂。后来上了初中高中，虽然并不在一起，却仍不间断地往来。由人，到书信。我想有一只蜘蛛在我们俩之间结了网，扯了线，盘根交错，难以离分。
　　
　　 很早以前。她是那么活泼友善的孩子。堆积笑容的脸，几星若隐若现的雀斑，还有甜糯的令人愉悦的声线。她是高明的探险家，上树掏鸟窝，自己动手生火烤地瓜，还有在车辆呼啸的马路上疾速穿行……这是多么惊险而新奇的世界。她是高超的领导者，小小的我宛如雏鸟，在巨大的羽翼下妥善自处，笑容可掬。
　　
　　 我上高中的时候，她离开家乡，去了一所偏远的高职学校。每周给我写两封信函。那些珍贵的言语至今仍被我紧密而温暖地守候在上锁的抽屉中。在信中，她说她看到很多出众的男孩子。用眼睛欣赏。直到流口水。多么生动而有趣的话！今天，二十四岁的我仍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可鄙，有哪里粗俗。那是一个明朗快乐的女孩，最真切和深刻的自我表白以及分享。
　　
　　 高中之后，大学阶段紧锣密鼓地到来。很奇怪，还是默契在作祟，我们不约而同地和对方少了联系，直至所有联系的方式消失。于我，全新的生活画卷正冉冉展开，不尽的五彩斑斓多姿多彩正等待我的挖掘和探索。于她，波涛汹涌的社会在眼前始露冰山一角。她要打拼，要奋斗，要努力地去生活。也许新鲜的冲劲和冲动，往往让人心无旁岱。也许空间的置换，环境的差异让人言语渐寡。更也许人的天性中有慵懒散漫的成分，发展到某一时期，便以巨大的姿态席卷而来。于是淡漠，疏远，各安其身。
　　
　　 半年前，在一家小诊所偶遇她。四年的未曾碰面，她惊人地消瘦下去。一身职业化的服装，一副匆忙仓促的表情。我惊喜地叫住她，她也惊喜地转过身。我们都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了属于两人的共有的时光。却分明从对方身上都看到了时间的脚印。我们寒暄数句，互留了电话。还约好要再聚首。
　　
　　 我说，周末吧，周末我有空。她说，她一月只停三天。每个月的6号，16号，26号。她的脸上带着极为礼貌的客气。好像一下子把刚才的热络都花光了，退回到遥远的距离。我说，那下个月6号？她无奈苦笑，说有约。我说，那16号？她说，家里有事。我说，那下个月26号。她略微地歪着头，沉思半响，好像在斟酌着字句，最后回答。嗯，那天不行，有点事情。于是，我微笑着，停止了询问。于是，我们微笑着，朝不同方向离开。
　　
　　 （三）
　　
　　 他是我的初恋。我固执地这么认为。暗恋他的时候，我14岁。
　　
　　 是灰暗而绝望的成长。在别人的生命都如花绽放的时间。我像一只默默无闻的丑小鸭，在春光明媚里暗淡下来，一点点让心变灰。那时候，固执地迷上写日记，却在满页雪白里涂抹着关于悲伤和绝望的字句。
　　
　　 我所在的中学，是一所重点中学。所谓重点，就是对待孩子极为严苛，并且以成绩的好坏来决定一个人的优劣以及他所受到的待遇。老师们抓升学率，却忽视了学生心中那慢慢下滑的呈现颓势的曲线。
　　
　　 然后，班主任把他调来与我同桌。在这个环境里，差生有自己的角落，所以我们两人理所应当地开始了比邻而居的学习生活。刚开始，我对他并无好感，甚至有几分畏惧。每次嘲笑他人的时候，他的嗓音总是最大，我以无比敏感而脆弱的自卑深深害怕自己也成为他的靶子。不过事实，却往往与人的料想背道而驰。
　　
　　 我们很快地热络起来。也许人和人之间真有一类奇妙的注定，它决定了两个人能否相投，也决定了两个人是否最终离散。我很愉悦，也很庆幸，在最低沉的年岁里我们两个人坐在了一起。
　　
　　 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什么话题都能热切地交换言语。从女生的服装，女孩子的品位气质，到男生的篮球，男孩子们的故作姿态。在语句的流淌中，一扇奇妙而美丽的大门敞开。天地变得无限辽远，广阔得可以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伤忧郁远远遗弃，高远得可以把记忆和现在的痛苦难过全然摒弃。在这方破落的桌子前，两个年少的男女，自己给自己保留了快乐的余地。
　　
　　 后来，我明白了自己的喜欢。也许女性都是先知先觉的。可也就在同时，我也明白了他的喜欢——一个清秀高傲的，隔壁班的女孩子。他把我认作最要好的知己，所以畅所欲言。可话语的这端，我开始觉得痛。原来少年的痛，也像成人一般的，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至今我保留的日记本里，依稀由当时的心情痕迹。不过，封面早已落满尘埃。
　　
　　 知道他的心意后，我傻了一般的，帮助他接近那个女孩子。甚至有那么一个寒冷的冬夜，拿着借来的相机，偷偷攀爬到隔壁班的窗台下，想照下那个女孩子，送给他，给他慰藉，得他欢颜。也同样在一个寒冷无比的冬夜，女孩子拒绝了他。他跑到水龙头下，任由哗哗的水把自己浇湿，然后我在一旁，隐匿眼泪。忍受眼泪。
　　
　　 初中毕业后，追寻着那女孩的足迹，他跑去上了美专。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他丝毫的音讯。只在一个热闹的除夕收到一张贺卡。没有署名。但看字迹，我清楚是他。读大学的时候，也辗转得到他的一些消息，譬如他的感情挫折，譬如他的第几任新女友。感觉像在听陌生人的故事。回首想想，我们也许都只是对方人生路上的过客甲乙丙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