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情】温暖的黄豆(散文)
关于黄豆,我手里掐着一大把故事。黄豆出生卑微,只要有一捧土,它就能活出色彩斑斓的一生。追根溯源,黄豆的故乡在中国云南一带,至今四千七百年历史。它从云南,美丽的城市出发,穿过大半个中国,最后遍布大中小城市和村庄。
黄豆在饥荒年月,救过无数人的命,也救过牛马羊的命。宋代苏轼:“捋青捣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特别有名的曹植篇:“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黄豆先生早早就在唐诗宋词的炊烟中,袅袅升起,又落下,再升起。悠悠的诗韵,在每一棵谷子、草木、花朵、白云间渗透。黄豆揣着一个梦,走过千山万水,黄河两岸,长城内外,选择一座村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我和黄豆不是一般的感情,像兄弟,也像朋友。我可以将黄豆盛在兜里,走东串西,翻山越岭去看一场露天电影。不管演什么片子,我都看得津津有味,边欣赏着电影,边往嘴里扔一颗黄豆,听着黄豆在牙齿间咯吱咯吱响,豆香四溢,连发丝和衣襟也是豆的清香。
那时候黄豆珍贵,一斤黄豆好几元钱。家里是不会轻易炒黄豆吃,除非到收割后的大地捡黄豆,捡来的黄豆,父亲叫我们自己分配。我和弟捡个二三斤黄豆,留一部分炒着吃,另外一些拿到乡里的粮库卖掉,换到钱,买刚出炉的火烧吃,如果有剩余,就买两只棉花糖。
母亲给我们炒黄豆,要加一点糖精兑的水,炒好的黄豆,嘎嘣脆甜。一帮孩子,口袋揣着黄豆,在生产队的大墙下晒太阳,做游戏。一排老头坐在墙底,日光暖洋洋的,他们说一会话,就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我们跳房子捉迷藏,谁赢了,一次五个黄豆粒。我输的次数多,一口袋黄豆,输个精光。没捞着吃,眼巴巴瞅着赢的伙伴,一颗一颗嚼着黄豆,眼睛斜着剜我。
大江倒是有良心,他见我输得底朝天,主动将他赢来的黄豆,抓一把塞给我。几个人站在阳光底,咔吧咔吧吃着黄豆,守着宁谧的村庄,喜鹊三两只落在白杨树上,叽叽喳喳唱歌。这个年龄顽皮,就想捉弄晒暖的老头们,东子抓一把沙子,朝老人堆里一扬,惹得大爷们泼骂:“这几个兔崽子,逮着狠狠揍一顿。”东子冲他们吐吐舌头,挑衅说:“嘿嘿,打不着,打不着,你们有本事撵我啊?”都七八十岁的年纪,上哪能追到我们。
老头们有一次就报了这一箭之仇。小孩子不懂吃了炒黄豆,喝凉水窜稀。还是东子,那天下午故伎重演,往一排坐着晒暖的老头扬沙子,林大爷也不恼,从兜里掏出一个布袋,不大,不过,装三四斤黄豆没问题。他跟其他人递了个眼色,起身对我们说:“小兔崽子们,过来,咱们谈谈。”
林大爷手里沉甸甸的布袋吸引了一众人,东子抠着嘴,凑了上去,我们在后面杵着。林大爷说:“我不打你们,这里是熟黄豆,香着呢,只要答应我以后不扬沙子,这个就归你们。”
豆香确实诱人,比吃猪肉蘸蒜酱招人稀罕。东子眨着小眼睛说:“林老头,你说话算话?不是骗我们?”
林大爷用手捏了捏酒糟鼻子,吸了下清鼻涕:“大爷就是大爷,怎么会欺骗小孩子?不信,咱拉钩。”
东子看看我们,征询大家意见,几双眼珠子齐刷刷瞄在鼓囊囊的布袋上。东子点了点头,林大爷和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布袋顺利到了东子手里。林大爷笑嘻嘻说:“对了,你们趁热吃,口渴了就喝水。”
抱着还有余热的黄豆袋子,东子如获至宝,我们坐在一方碾盘上,你一把,我一把。好一通吃,牙都吃倒了,也不舍弃,囫囵吞枣,吃着吃着,不知谁提议,渴了想喝水。引起共鸣,东子家挨生产队最近,隔着一条土路,生产队在路这端,东子家的五间瓦房在那端。
我们一股脑跑到东子家,戳在他家水缸前,你一瓢,我一瓢灌水,喝完了,打着饱嗝,坐在门槛往大街望。先是东子嚷着肚子难受,猫着腰从进茅厕。农村的厕所很简陋,就是在一处地方,搭几根木头,遮一床破被褥,抑或麻袋。也没有厕纸,一律用玉米秸秆,玉米芯擦屁股。东子去了几分钟,出来了,一脸邋遢样,第二个是大江,他和东子如出一辙,我幸灾乐祸,心想:“谁让你们胡吃海塞,八辈子没吃过黄豆似的。”
正得意呢,肚子就一阵滋滋啦啦,接着翻江倒海疼,步了东子他们的后尘。东子家的茅厕,那一下午够忙乎的,伙伴们轮流上岗,拉得苦胆水都出来了。东子猛然想起,林老头使的坏,是他怂恿我们喝水的。东子就跟他母亲说了,东子的母亲拽着东子,就去找林老头算账。林老头刚晒暖回家,坐在炕上抽烟袋锅,东子母亲说:“是不是你叫东子几个吃黄豆喝凉水?孩子差点拉稀拉虚脱。”
林老头不紧不慢,吧嗒几口烟,火星闪闪的,说:“对,我好心给他们黄豆吃,我家黑骡子还没吃上黄豆粒,给孩子们吃,我是叫他们喝水,但没说是喝凉水。不信,你问东子。”
东子母亲转头问东子:“是这样吗?说实话。”
东子嗫嚅着嘴唇,吭哧瘪肚说:“是,是……”东子想过,这老头是报复他们,怪自己平时往老爷子头上扬沙子,唉!自认倒霉。他拉一把母亲:“走吧,林大爷只是叫我们喝水,没说喝凉水……”
傍黑,我们几个捣蛋的,拉空了,才罢休。自那次起,再提起炒黄豆,情不自禁打冷颤,吃炒黄豆的情趣,一下子跌倒低谷。也不敢靠近那几个老头了,远远观望着,林老头不忘戏谑一番:“吃黄豆别忘了喝水,拉稀啊!”我们是自作自受,都是东子捅得马蜂窝。
还有个与黄豆有关故事,多年后依旧记忆犹新。给邻家春哥报信,春哥奖励一把炒黄豆,春哥喜欢大队刘书记的闺女小芬。刘书记嫌弃春哥家穷巴巴,不同意小芬嫁给春哥。小鸡尿尿各有各的道,春哥在屯西头种了一亩香瓜,搭了一个窝棚,人晚上睡在里面,看瓜。春哥就找我去给小芬报信,抓一把炒黄豆犒劳我,小芬去河套洗衣服,我就把信送过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小芬晚上借着去厕所,在我的掩护下,去了瓜棚,我在瓜棚外放哨,他俩在瓜棚内耳鬓厮磨,一共约会多少次我记不清了,反正,春哥的瓜卖完后,刘书记的老婆就气势汹汹找上门,向春哥兴师问罪,说她家小芬怀上了,怎么办?春哥嘿嘿笑:“还能咋办?办到我家呗。”
在乡下,黄花大姑娘未婚先孕是丢人的,刘书记是场面人,脸上贴得金子。只能委曲求全,将小芬嫁给春哥。结婚头天,春哥特意上门谢我,给我一捧五颜六色的喜糖,八斤黄豆,说是留着磨豆腐吃。春哥说:“要不是你这情报员,我和你嫂子走不到一起。”我们击掌,表示庆祝。
黄豆自古到今,始终服务于大众,小磨豆腐,豆腐脑,家喻户晓,人人爱吃。一颗黄豆生得卑微,活得却十分光荣。它是战争年代,饥荒年月最贴心的救赎,在今天和平时代,黄豆更是发挥着它自身的价值和魅力。任何一种宴席上,豆腐是必不可少的一种菜肴。朴素,真诚,像生活在大地上的父辈,从不需要想起,永远不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