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抗疫全面放开以来，退休在家的梁逊，至今一直没阳，仍旧“阴着”。几天前，还觉得自己很庆幸，甚至有点小得意；可是近几天，情势再次出现大反转，眼看家人亲友，还有许多人，纷纷地阳了，后来又阳康了，出入反而自由了，有的上大街也不带口罩了，还昂着头大摇大摆了。他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他的心里就像是倒了五味瓶，有一肚子难以言状的酸楚与纠结。
　　
　　 一
　　 今天下午一点，梁逊午休后，在洗漱间的壁镜里，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正在野蛮生长，斑白的两鬓垂发，快要长到与鼻尖平齐了。他皱眉一想，哎呀，快两个月没理发了，再有十几天，就要过春节了；今天哪怕是感染上了新冠，也要下狠心，出去理个发。
　　 于是，梁逊仍旧牢记当医师老伴的周全教诲，抽了一张75%酒精湿巾，折好垫在鼻下，然后带上N95口罩，又戴了顶护耳保暖帽，换一身藏青色御寒厚棉衣，再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喷了一遍风油精，然后才谨慎地迈着狐疑步伐，从家中缓缓出门。
　　 他在小区广场上逛荡了两圈，好在没看到几个人，彼此间都离得远远的。当他来到熟透了的“卓越造型”理发店门前时，只见理发师小唐，正在为一时髦女郎，吹着她那一头冷棕色的长发。
　　 梁逊站在店门外，使劲地咳了一声，这才问道：唐师傅，你在忙啊，请问你这里现在……现在还安全么？
　　 小唐应声转头向外瞥了一眼，反问道：你说呢？现在这里能安全吗？哎呀！是梁先生吧，我差点没认出来，嘿嘿！
　　 那你阳了没有？梁逊追问道。
　　 早就阳了！那你老呢？小唐笑着边答边问。
　　 梁逊一本正经地说：实话实说，我一直没阳，还阴着呢！
　　 此刻，那个时髦女郎刚吹好头发，她倏地站起，转身朝外，整理一下口罩，惊奇地盯着梁逊说：哈哈哈！快要把我憋死喽……我想请问您，老爹爹啊，您没阳，真的假的呀？一周前，我阳了，哎呦喂，那可是痛不欲生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您这样的人，真是百毒不侵、守身如玉啊！哈哈哈！我再请问啊，您到底是如何做到不阳的呀？
　　 梁逊呵呵一笑道：这有啥，时刻注意点呗！我们老同志，哪象你们年轻人，实在折腾不起啊！
　　 小唐师傅摇摇头说：昨天，我听一个领导讲，我们小区三年防疫，没有一个人阳的。这回公家大撒手一放开，那些在大城市读书的学生，还有好多人都回来了，乖乖，没几天，我们小区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阳遍了，可把我们害苦喽！梁先生，您还是等等再理发吧，我不想挣您这个钱，冬天头发长一点，没啥关系的！
　　 一直站在门外的梁逊，一脸的无奈，摆摆手，苦笑笑，转身走了……
　　
　　 二
　　 在回家的路上，时髦女郎问的那个问题，还萦绕在梁逊的脑海中。是啊，眼下十之八九的人都阳了，咱咋就一直阴着呢？二十多天了，他一个人，一直过着并不快乐的“单身汉”日子，与爱妻、儿子儿媳和小孙女，一次面还没见着呢。
　　 梁逊又想起了今天早上刚要吃早饭时，老伴突然打来视频电话说：我想马上打的回去，给你再送几只高档口罩，还有吃的东西。我仍在阳康阶段，就怕将病毒传给你，到时你到楼下车库取吧！他迟疑了一下，说：那就算了吧，你打的花的钱，我可以买一沓口罩呢，吃的东西也不缺，你刚阳康没两天，受不了风寒，还是免了吧，差什么东西，我自己晓得买，谢谢哟！
　　 放下手机后，梁逊一阵怆然，还有点后悔。快一个月了，他与老伴只能在视频中见面，如果让她回来，约好个时间，那还可以远远地见上一面。哎！这“阴阳”两隔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梁逊思绪万千，就像跑马似的。放开前，三天两头，全民核酸，是阴是阳，都在明处，个别“坏人”，看得一清二楚；放开后，核酸停了，健康码、场所码，统统下架了，谁阴谁阳，谁好谁坏，全在云里雾里，真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啊！
　　
　　 三
　　 梁逊一大家，四代人分居四处，相距二十公里远。年逾九旬的梁老太，在城里的儿女哪家都住不惯，一心要回那大道最西头的乡下老家；梁逊自己的家，在县城偏西的老城区；儿子儿媳的家，在东城区；四岁的孙女，一直由亲家母带着，亲家则住在城区最东首。
　　 疫情全面放开不久，舆情泛滥，鱼目混珠，泥沙俱下，谣言四起，许多人好像都被吓破了胆。对此，梁逊一家人，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那几天，梁家人接连召开了三次专题视频会议，他们很快达成了共识，并突出重点，明确分工，各司其职，相互关心，形成合力，以一级的战备状态，迎接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严峻挑战。
　　 四代人防感染，要保护的重中之重，自然是梁老太和梁逊的孙辈，因为她们都没有打疫苗。梁老太的安全，由梁逊及其兄弟姐妹轮流负责，他回县城时，一个人住自己家里；小孙女继续住在亲家的家中，由亲家母一人照应；亲家公退休后，发挥爱好特长，几番拜师学艺，并在梁逊家所在的小区里，开了个中医推拿按摩店，在这次疫情结束前，一个人就吃住在店里；梁逊的老伴，虽然就要退休，但与儿子儿媳一样，还要正常上班，三人接触的人多且杂，属于“危险分子”，他仨一起，就住在儿子家。
　　
　　 四
　　 梁老太共有七个儿女，分居长江南北的大小城市里。梁老爷子去世近十年，每天至少有一个儿女，陪伴在梁老太的身边。这次疫情突然放开后，为了老人家不被感染，梁逊和兄弟姐妹们，可谓是操碎了心。大家有一个共同目标，就是不能让老母亲感染，因为老人家血压高，疫苗没法接种。
　　 腊月初一，梁逊的老大姐，回老家陪老母亲。哪知梁老太，擅自又跑到了邻居家，还看到这家有人躺在床上。老大姐听说后，吓坏了一个晚上，她在兄弟姐妹微信群里一说，把梁逊等六同胞，分析来分析去，又折腾紧张了一夜。好在前几天梁逊在老家时，已买了甘草干姜汤中药等防治药品。
　　 初六上午，梁逊在群里问老大姐何时换班，他想让她早点回家忙年。可老大姐说：“这几天不太妙，我和老娘虽说一直闷在家里，可我们已经咳嗽两天了，老娘陡然不肯吃了，一直躺在床上，我们可能都是重感冒。老娘不让我走，我暂时也不能离开，等几天再换班吧。于是，梁家兄弟姐妹，在手机里又刮了一场言语风暴。
　　 初十下午，梁逊在群里再问老大姐，何时回去陪老母亲。老大姐说：今天老娘咳嗽得更加厉害……梁逊一听，说了几条稳定大家情绪的话，并表示明天必须回去，顾不上自己太多了。随即他又跑到大药房，购买了止咳的中成药和外涂脖子的风油精；为搞清她俩是否感染，梁逊又买了两组抗原。听到这个安排，晚上兄弟姐妹们，又对梁逊讲了若干条小心火烛的注意事项。
　　 第二天一大早，家在省会七十三岁的长兄，还是不放心，再给梁逊发来了一条很长的“至嘱”微信，告知他如何测抗原，要特别注意自我保护，戴双口罩，要勤洗手，饮食分开。如果测出阳性，自己要马上离开老家……
　　 梁逊早饭一吃，立刻下楼，骑着自行车，踏了三十多里，一到老家，就帮老母亲与老大姐测抗原。结果很快出来了，不幸言中，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娘儿俩全阳了，都是两道红杠杠。梁逊在群里通报后，大家又是一条声，催梁逊早点回县城家中，还教他保持一直不阳，这样才能以良好的状态，精神杠杠地陪老母亲过大年。
　　 在返回的路上，梁逊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母亲最终还是阳了，这下自己还有什么顾虑的呢？好在老人家体质很不错，看上去好像是过了危险期。他又想到，如果自己也阳了，那就可以与老母亲和老大姐无需隔离了，那就不需要连轴转，就不需要这么劳累地来回奔波了。对于“阳了”，还是“阴着”，梁逊的心里涌动着一种很奇怪的纠结。
　　
　　 五
　　 前两天，亲家公视频告知梁逊说，他九十二岁的老母亲也阳了，他的侄子，已开车将老母亲送到了他的推拿按摩店了。为表达一下关心，梁逊悄悄地上街，买了三斤黑猪肉，烧好准备送过去。可是亲家公在微信里，一再反复说不能来，不能都感染了！梁逊说，我有办法，将菜碗放在店前空调的外机上，只要人不抵面，肯定没有问题。
　　 结果两亲家，又弄出了个很好笑的场景：门外门里，一阴一阳；一玻之隔，远若万里；一对亲家，相视而笑；两鼻压平，不得晤面；双双摆手，依依惜别！
　　 十几天来，为一解思念孙女之苦，梁逊的亲家母，每天都要拍几次短视频，分享她与孙女在家中生活与学习的有趣镜头。亲家母用她那勤劳的一双巧手，带着孙女一起，做出了许多让人眼馋的花色食品；亲家母又用她那智慧的大脑，变着法子，领孙女画画、弹琴、朗诵唐诗宋词，在室内做体育游戏……
　　 有一次，孙女在画板上画了三座漂亮的房子，外婆问她这是干嘛呀？孙女饶有兴趣地边画边告诉外婆：这个房子是给爷爷奶奶的，这个是给外公外婆的，这个给爸爸妈妈的。外婆问她为什么要给他们房子呀？孙女说：因为外边有好多病毒啊，这个房子里没有哟！……外婆，我想爸爸妈妈了，我想……
　　 前天中午，梁逊的儿媳，在她母女俩的视频电话中逗笑说：爸爸妈妈都阳康了，我们都想宝宝，晚上我们要回家喽，还要抱抱宝宝呢！孙女马上说：不要不要，你们喜羊羊，不能见宝宝，宝宝在家里，是最安全的！
　　 在听老伴的电话笑谈结束前，梁逊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
　　
　　 六
　　 梁逊是个凡事能撇清、凡事能放下的退休老头，可这二十多天来，他的心里，好像一直在打鼓，一会儿响彻云霄，一会去窃窃私语；一会儿震撼魂魄，一会儿一马平川。刚开始的那几天，他就像回到了远古的混沌世界，肆虐的新冠，四溢的病毒，如洪水泛滥，如猛兽下山，亦真亦假，真假难辨，如梦如幻！
　　 可是这几天，梁逊的心态，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通过越来越多家人亲友阳康后的现身说法，看到微信网络空间里层出不穷的搞笑段子，梁逊又觉得自己真的“落伍”了。他活了六十多岁，一直信奉阳光积极，一直讨嫌阴暗晦涩，一直冷视阴盛阳衰，而当下要阴去阳，喜阴恨阳，阴阳错位，犹如乾坤颠倒，他也有点不知所措了。
　　 梁逊在他的《抗疫日记》这样写道：真是三生有幸啊，我现正在交结、欣赏与创造着百年、千年不遇的人生大变局，目睹着人世间现时的众生乱相，哪怕是随机随手剪裁一小截，那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版绝唱，值得自己好好记录收藏，等到老得哪也去不了时，再坐着轮椅悠悠回想！
　　 他还写道：我是个以苦为师、苦中作乐的人，可我现在亦有不少纠结与烦恼。我一直在问：自己没阳，不阴不阳，是不是太奇葩、快要成“异类”了啊？阳了的老伴和儿孙，何时何地才能见面团聚啊？春节快要到了，若一直“阴着”，自己还能陪老母亲过大年吗？还能与阳康的亲友一起欢聚吗？我又突发奇想，如果能早点被一个较弱的毒株，轻微地感染两天，并能早点阳康，那也未必不是个好事儿啊！
　　 （壬寅年腊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