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霜刃映光阴。仿佛昨天，我们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可半个世纪倏忽而逝。当我们看着白发越来越多的侵占黑发，看见抬头纹刀刻一样存在额头，当越来越多的事物在我们眼里开始模糊，我们不得不妥协自己老了。可是，老了的光阴更厚，老了的情更真，老了的事物更可爱。
　　
　　 老屋
　　
　　 知道我二十年后再回到老屋的感受吗？一切面目全非。屋顶塌陷，泥土凌乱不堪；木棱窗年久断裂泛黑，已完全不能遮挡风雨；屋门前石头缝边长出的榆树，已经把门遮了大半；院子里最好吃的秋白杏树已经枯死。那可是娘亲的念想！唯有海棠果树长得枝叶葱茏，盖住了院里的半边天，仿佛进入原始森林一般。有枯枝从树枝间伸出，突兀得很。儿时过家家的石碾盘，也发黑破损。树下野草盖住了地面，一片狼藉。大门后不知什么时候长出的一棵桃树已硕果累累。怎么可以变得这样，几乎老得认不出。
　　 我当时只觉得心痛又愧怍。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奔波，怎么就忘记了还有老屋需要照顾呢？就像一个不肖子孙一样，我的心里泛起痛苦的波澜。但我不能只是流泪。这里快乐过我的童年，记录过我的少年，留存过我的青年。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一点点走远，虽然她老了，但记忆犹新。
　　 那块碾盘我和伙伴们一起玩过泥摔炮，打过片子，过过家家，耍过影人。记得有一次发小说：咱们是一起在你家碾盘山玩大的。我在外地读初中的时候，暑假同学们来看我，我们在树下谈过理想和未来。
　　 那个老屋记得来过的每一个朋友，包括现在我的另一半。那年正月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我的心也一样，我最爱的人要离我而去，去大城市安家立业了。那个春节，我不知怎么安顿内心的风雪，第一次开始怀疑爱情。过了那个学期，我们将要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了。多么难受，又不得不向现实的残酷低头。那个寒假我一直在窗前望着大门口发呆，也许一切美好都被岁月雪藏了。我们终归要开始新的生活，在这片贫瘠的故土，服从命运的安排。那天，我仍望着窗外的大雪出神，它覆盖不了我的忧伤。风野兽一样嚎叫，说着我未说出的话。悲伤淹没了我，感情像寒风摇曳的枯枝。
　　 “有人吗？你在吗？给我开大门。”模糊的声音像从地下发出来的。“是我，能开开大门吗？”声音越来越近，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我定睛看时，大门前好像站着一个雪人。“是我，快来开门。”我终于听出来了，是他。那声音有穿透风雪，穿透心灵的力量。我赶紧冲进风雪，我看见了那个雪人，这个人身上落满雪花，眉毛嘴唇边也落了雪，雪已没过膝盖。即便是那样的雪天，拥抱在一起也是温暖的。
　　 “你不去大城市做别人的如意郎君了吗？”
　　 “我觉得我更适合土生土长的。”
　　 “那个女子可是有裁缝的手艺，家称人知。”
　　 “你有满腹经纶，我有你就够了。”
　　 “我是一只小小鸟，怎么飞也飞不高。”
　　 “没事，我在树垭间筑一个巢，面朝阳光，四季花开。”
　　 这一切老屋都历历在目。这一切，老屋一直为我守护。
　　 看着，看着这破败的老屋，我忽然觉得她有了生命。她就像一个年事已高的老者，房顶是她苍老的头顶，窗户是她浑浊的眼神，房子是她用旧的身体。她不说话，但她说出了所有的过去。只有我能听得懂。既然我们能接受时光变好，为什么不能接受老屋变老呢！老了的事物才蓄满岁月的沧桑，如同老了的人一样，才有故事。人，永远不要忘了初心，不要忘了出生地，不要忘本。
　　
　　 老物
　　
　　 在流行断舍离的时代，很多老物都被弃之荒野。而我，却对老物敝帚自珍。每一件老物都有一段记忆，每一段记忆都有故事。
　　 譬如那一身浅灰色的西服，是当年老姨给我做的，我和老姨只差四岁，按理说应该亲密无间。可是母亲去世后，她在黑龙江，我在内蒙古。时空的遥远隔断了很多东西，唯有爱。应该是我十六岁的时候，邮局送来一个邮包，打开看时是一身小西服。说来也怪，老姨怎么知道我长得那么瘦削，衣服胖瘦大小刚刚好。我穿了那西服，当时正流行，仿佛一下子尊贵起来，我简直不是我了。即便是八十年代初，西服也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啊！更何况，它是我最亲的人给做的。
　　 相隔千里，我仿佛看见老姨在对我笑，对我哭。我们的思想在那一刻相通。那身西服一直陪我念完师范。其实，我一直舍不得穿，就像用爱一样，每穿一次，就用去一些，我要慢慢享用，日子才不那么孤单。这西服我一直收藏着，如至宝。有一次丈夫提议，不穿的东西赶紧扔了，省得占地方。我无语，内心说：我就要它一辈子占据我的心灵。
　　 说来也怪，小时候不愿去上坟，总感觉有点恐怖，一个个曾经熟悉的人就埋在里面，也心疼。过知命之年后，忽然觉得那一片坟地无比亲切。每年年节再忙也要抽身去上坟。尤其是跪在母亲坟前，对着这辈子我最亲近又最遥远的人，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不说。有时是疑惑，为什么忍心把五岁的我抛在人间就离开了，知不知道我要用一生学习呼唤母亲这个名字。有人说，年龄小没有母亲多好，不知道痛苦。她哪里知道，苦命的孩子要用一生的阳光照亮内心的阴影。人生有多少时光需要母亲的陪伴和教育，如果缺席了该怎么弥补。人们只习惯评价没妈的孩子独见。可没妈的孩子缺少的教诲，在社会要碰多少次壁才能学会。
　　 更多的时候是倾诉。我在地上说，她天上听。我相信她听得见，我的苦只有向她倾倒后才轻松。我的乐只有向她倾诉后才更幸福。这世间有那么多人，有谁像母亲那么伟大无私。有谁像母亲几十年无怨无悔地爱我们啊。我的母亲她不在了，但她给了我血脉，给了我精神，才让我挺立在这人世间。
　　 多好，有这些老物陪伴，就觉得生活才会丰满，日子才会不孤单。闲暇的时候，寂寞的时候，气馁的时候，走入绝境的时候，想起这些老物，就有一个个故事从过去的光阴里走出来抚慰你，给你勇气、爱和希望，让你一点点充满元气，更坚定地走向生活。
　　
　　 老邻
　　
　　 有一次听歌曲《那些花儿》：“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想起我的那些老邻居，忍不住眼泪就来了。
　　 我的东面的邻居是一家四口，丈夫在大煤矿上班，妻子在家抚养两个孩子。只记得那妻子个大，眼睛也精神，说话也和气。在七几年那艰苦的岁月，因为他家男人是大煤矿的工人，日子过得比在地里刨食的农民好。过年的时候他家炒油炒面，炸麻花都会送给我们一点，我小时候如获至宝。应该是我十三四岁的时候的一个深夜，不知为什么他家很乱，像是发生了大事。接着他家男人喊父亲去他家帮着处理事情。我也偷偷地趴在窗外往里看，她坐在炕上头发有点乱，他男人拿着镐头站在屋里，地中间还跪着一个人，好像是村里开四轮的，我偶尔看见他去邻居家串门。屋里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像是再解决一件大事。父亲抬头看见了我，摆手让我离开，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敢问。再后来过了半年，她男人在煤矿被塌方砸死了，不久她和孩子也走了，不知去了哪里。直到长大后才知道那是一场感情纠纷，只是可惜那么好的一家怎么说散就散了。
　　 其实，在农村在城市，这样的事故应该不少见。我虽然不知道谁是谁非，只是可怜那女人该怎样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可惜那男人一心一意顾家，最后却死于一场矿难。那么年轻，多可惜。他其实是可以原谅妻子的，也可以放过自己，那样他们至少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而后来隐约听别人谈起过，那女人过得很不好，她很后悔原来没和男人好好过日子。可是一切不能重来。我的老邻居就这样消失在人海里，再没见。但留在我印象中的依然是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场景。
　　 哎，人生有多少美好，稍不经意就逝去。没有一种后悔可以用后半生弥补。岁月，谁也不会饶过。我们能做的就是经营好自己的家庭。有些事让它过去。那些过不去的就妥协，和解。我们又不是圣人，谁也不可能活得十全十美。
　　
　　 老友
　　
　　 时光越旧，遭遇的人事越多，越觉得有一个知己的老友有多欣慰。
　　 你们可以很久很久不见面，不说话，但你们见面了，就有说不完的话。仿佛，你的心酸只有她能懂。你的无助，只有她理解。
　　 有一次，很想一个老友，就约在一个酒吧见面。那是我第一次喝桂花啤。我本说不要那么贵的酒，老友说尝尝。我们就那样一遍品酒一边漫无目的地聊天。那段时间我在工作上很不顺意，慨叹自己老了什么也做不好。她却眼里有光，鼓励我：你都不知道，你一直都是我羡慕的人。工作嘛，慢慢就会做好的。但人不能气馁，啥活能难住你啊。你记得吗，你多年轻就当咱学校的科研主任，还搞出了科研成果。你都不知道，你调走后，咱们大领导还说，这回咱们学校的脊梁不在了。
　　 还有过那样的过去吗，我几乎忘记了。她又继续说：人一路往前走，肯定会遇到新环境，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一直相信你。
　　 听着听着，我的周身就有了力量。那以后我逼着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要不是老友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或许我早半途而废了。
　　 空闲的时候，我们也聊家庭和爱情。都是吃五谷杂粮行走在这酸甜苦辣的人世间，谁没有点酸辛。有时她也山重水复，这回就轮到我三寸不烂之舌了。我能把事情掰开来揉碎了团圆了说，一会儿阳春白雪的讲道理，一会儿下里巴人的说共情。说着说着，我们俩就笑了，说着说着我们俩又哭了。说着说着就把事故渲染成了故事，把烟火说成了诗。一切很快烟消云散，难怪她感动地说：我平时都是劝慰别人，只有你最懂我。我也笑：你也最懂我啊。我们是彼此肚里的蛔虫，是风是雨不分离。我要写一首诗给你。
　　 “那就写永远永远，一起走下去。”她说。
　　 有一个老友多好，互相扶持着走人间的难。共同分享着生活的甜。一切都秘密大白于天下，一切都苦难烟消云散。其实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去看人世间的风风雨雨。
　　 写到这，忽然就喜欢起老来。老有什么不好，老了的酒才最有味道。老了的古董才最值得收藏。老了的事物才最懂生活甘苦。老，是一种沉淀。老，是一种沉稳。老，是一种豁达。老，是一种顺势而为，随缘而去。旧了光阴最厚，老了的人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