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丰】爱的蛊和人间的毒(小说)
一
贝贝是十二月五号学校放假,八号离开A市回C县姥姥家的。
这天,开车将她送到长途汽车站,望着她瘦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车站大厅的入口处,我的心突然一阵抽搐,仿佛被什么东西杵了一下,生生地痛。女儿长得太像她的妈妈阿珍了,锥子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身材修长而纤细。
爸,不用查验核酸码和健康码了,票已经买到了,你还有什么要叮咛吗?贝贝发来消息问。
我回:记住,冬至前回老家B县给你妈上坟。
十三年前的仲夏,我骑电动车送阿珍到同样的这个长途汽车站。
那天,阿珍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长发飘飘,如水莲般傲然绽放于俗世泥淖中。她一手托着笨重的拉杆箱,一手牵着我们女儿贝贝的小手,笑靥如花的脸上的喜悦却掩饰不住眼底的丝丝忧伤。
这次回去我一定能成功化解矛盾,毕竟在父母心中,儿女没有什么过错是不可以原谅的。再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四五年了,他们应该可以放下心中的怨恨,开始祝福我们。
阿珍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然而,等她坐上开往娘家的那趟班车,招呼贝贝在窗口向我挥手道别的时候,我却发现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现在回想,那不是她激动或者委屈的泪水;这极有可能表明,在她内心的深处,对未来美好的一切企盼,还是隐存着一丝不安的忧虑。
阿珍那微笑着的凝望着我的美丽的脸庞,从此在我心中定格成为永恒的记忆。
她说是让我等着她的好消息,但半个月后,我等来的却是她投河自尽的凶讯。
闻此噩耗,我第一个念头是:她父母间接杀了女儿。还需要什么比法律依据更确切的罪证吗?我们婚礼当天,他们娘家没有哪怕一个三岁小孩来参加。婚后,阿珍和我两次登门,每次礼品都被他们摔到大门外的马路边。
当然,我知道我有错在先;我将阿珍肚子搞大后才上门认亲,在彩礼等条件上还远远满足不了他们。可我再有罪,阿珍再有错,也不该逼出人命啊!
我花了两万块钱才从娘家人手里将阿珍的尸体要过来,拉回老家B县埋葬。这是我一生痛恨阿珍父母、不能原谅他们的第二理由。他们扣留贝贝人身,强夺她的抚养权,置法理于不顾,却打着爱的名义,说什么贝贝跟着我只能受罪,他们一家都是公务员,生活条件比我好。
那时我真的很穷,经营着一家作坊式的小食品厂,根本没钱请律师跟他们打官司,就像我当初无力支付他们索要的巨额彩礼一样。
一直拖到贝贝上初一时,我觉得我有了要回贝贝的资本,便找到阿珍的大伯,表达了我的诉求,问他们是私了,还是走法律途径。阿珍的大伯说,走什么法律途径,贝贝姓陈,这不明摆着的事吗?当初贝贝的舅舅结婚多年未能生育,所以才有了这一出,当然也有从你那方面考虑的因素,你的经济条件确实不好,拖儿带女的,不便于再成家。
我掏了五十万,支付了贝贝这些年的抚养费和对阿珍父母的精神赔偿金,也买断了我们从来就不存在的亲情。
虽然这些钱,对事业刚踏上正轨没几年的我,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看在阿珍的情份上,看在阿珍大伯当初偷偷帮着我们办理结婚证明的份上,我是在所不惜。
贝贝对外公外婆有感情,这些年来,我从未阻挡过他们的来往,在经济上也是大力支持。
上高二后,因为功课和疫情,贝贝已有两年再没去看过姥爷和姥姥,这次疫情彻底放开后,贝贝立刻便动了此念头。
二
女儿走后第五天,一大清早起来,我感觉头昏脑胀,以为是昨夜做梦,没休息好。到车间转了一圈,十七八个工人,便有六七个人因为感冒请了病假,我只能撑着身子亲自干活了。
快到中午时,开始咳嗽、流涕,我知道自己也感冒了。办公室只有感冒胶囊,吃了几粒,症状有所缓解。下午感觉头痛得更厉害了。
五点多离厂回小区,发现家里也只有几板感冒胶囊和半盒阿莫西林。不想吃东西,裹着棉被躺在床上,全身阵阵发冷,头痛欲裂。想量一下体温,也没体温计。
一会儿有人敲门,是对门的梅大姐。
小陈,今天咋回来这么早?没做饭就过来一起吃吧,她说。
开了门,我就退回客厅,跟她说,我怕得了流感,不想吃饭,你快回,会传染的。
她说,小区这两天阳了不少人,你赶快做个抗原体检测,没有试剂盒我给你拿几个。
我说不用,专家说阳了也就跟感冒一样,吃药就是了,测它干嘛呢?
那你有药吗?她问明情况后就给我送来一板退烧药和一盒布洛芬缓释胶囊。说她也没备药的意识,是别人送她两盒布洛芬。
睡到半夜,我感觉全身发烫,骨头像散架似的酸痛,喉咙也干涩痒痛,吃药并没见效。
次日清晨起床后,觉得浑身没有先天晚上那么难受,赶到厂里用红外线测温仪一测,38.2度。快到中午时体温差不多已恢复了正常。
此后,除了体温正常头不疼,其他症状并没有消失。厂里越来越多的人都不同程度出现了症状,有的真如感冒,有的比感冒严重。
周围其他人也一样,大家都像得了流感,却买不到感冒药。网上说药被人抢光了,抢药的人应该是先知先觉,具有超前思维,说他们不在我等凡人愚人之列倒可以理解,可发现网上说某些社会精英竟然也无药可吃,着实令人费解。
贝贝得知我有可能阳了的消息之后并不感到吃惊,她说就连C县县城现在起码一半人都阳了,姥姥家里好几个都中招了。
她说,患难见真情,这个时候能送你莲花清瘟和布洛芬的人一定是看重或珍爱你的人。爸,恭喜你,梅姨对你有意思,这我早就看出来了,现在哪有这么好的邻居?三年前,她老公在世时,你们见面几乎连招呼都不打。
我说,三年疫情疏远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同时也紧密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不同的人群之间会产生不同甚至相反的结果。我们属于正常的邻里关系,因为,梅姨年龄和社会地位都和你爸不属于同一个阶层。
不就一个事业单位科级干部吗,也是个闲职,没啥实权;虽然比你大七八岁,但梅姨容貌风韵比她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我觉得你俩挺般配的。贝贝像一个教唆犯。
孩子,你还年轻,不懂这个社会,现在的女人,都是向上兼容的,没有人向下;女人年轻貌美可以当作资本,但这些优势放在男人身上一文不值。我倒像一个教师爷。
三
早上在院子里遇见正在晨练的梅姐,她问我“感冒”是否好了,那眼神那语气,平和亲切如农村邻家大嫂,让我丝毫感受不到贝贝所说的那种炽热的深情。
梅姐不是那种风情万种的女人,她总显示出与她年龄身份相匹配的沉稳得体优雅大方的气质与风度。她的美是发自内在的一种力量,源自她的善心和教养。梅姐的丈夫那年岁末到武汉出差,正赶上那场人间劫难,身染重疾,最后不治而亡。梅姐孩子在广东工作,她平常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起生活,俩人相处融洽,亲如母子,我一直以为是她娘家妈,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的婆婆。
梅姐每个星期天晨练时总会牵着她那只尖嘴小眼晴、通身雪白的银狐犬。此刻,那小东西被拴在绿化带旁的一棵树上,瞪着眼睛好奇地望着我,神情专注。这大概是我曾帮她主人修过冰箱电源线、捅过马桶、换过灯泡的缘故。我想跟贝贝说,你梅姨对我要有过这种眼神,我早就跟她表白了。
下午三点钟,贝贝突然打电话跟我说,姥爷去世了,姥姥希望你能放下一切恩怨,回来送姥爷最后一程。
放下一切恩怨?我没有那个胸怀和格局。孩子,莫劝别人大度,因为你未经他人苦。我一口拒绝了他们,不容商量。
看了下日历,壬寅虎年十二月十七日。
咳嗽、鼻塞、流涕、乏力、失去嗅觉和味觉,身体的不适让我不到十点就上床休息了。
空荡荡的大街阒无人声,街心公园里也人迹罕至。我独自坐在冰冷的长条木椅上茫然四顾。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爱的蛊……”耳畔传来阵阵歌声,声音哀婉凄切,如泣如诉。心里奇怪,谁在这唱歌呢,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人。
瞅啥呢?没看见我吗?
循声望去,只见木条椅右端蹲着一只雪白的银狐犬,歪头看着我说。
我一看,正是对门梅姐家那只宠物狗,声音却是我熟悉的阿珍的声音。
奇怪,我刚才咋没看见你?我问她。
她说,你能看出我,那我前世修炼的功法不是白费了吗?我由狐转世成人,再由人转世成犬,现在是我的第三世。
十三年了,你都在哪里?为什么要狠心拋下我们父女?
陈艾,原谅我吧!都是我一时糊涂一时冲动,为堵一口气,吓唬爹娘,才犯下如此大错。天界为惩罚我,让我投胎做了一条犬,但我有选择投生宿主和投生地的自由权。前七年,我跟随的主人是你食品厂对面六楼的一家住户,我常常站在阳台上俯望,厂里的一切活动都尽收眼底。后六年,你买了新房,我就跟了你对面的梅姐,你早晚上下班、贝贝放学上学时,我就站在门后透过猫眼望着你们。
真的吗?那你都看到了什么?
在厂里你很辛苦,每天不是开着面包车进料送货,就是在车间搞生产。显然,这些年来你的事业蒸蒸日上,但为什么不给自己再找个伴侣呢?
还不是因为没有合适的。
是你的要求太高了吧?你以为现在的女人都像我,单纯到对钱几乎没有概念的程度?早知今日,当初我们为什么不答应我父母的要求呢?打个欠条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你说得有道理。可人生没有回头路,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把我的大遗像挂在客厅中央?生活在我的阴影里,你知道自己多么愚蠢!
我不想让贝贝受一点点委屈。
你们成人对爱情的悲观失望,彼此的不信任,应该从自己的信仰、价值观找原因,而不是由无辜的孩子为你们的不幸背锅。
我知道,孩子常常成为不幸婚姻的牺牲品,所以我宁缺勿滥。
可是这些年来,除了前三年,你身边就从没离开过女人,食品厂的女会计、女员工、离异二婚女,甚至网络交友平台的小姐姐、夜店美女,你们逢场作戏,寻欢作乐,从未逃过我的法眼。
没错,我承认,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会怪罪我吗?
我能管得了这么多,你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瞧,你咳得多厉害,我听着都难受。
我这不算什么,比我不幸的人多了去了。
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我爸今天就被病魔夺走了生命,对此你有什么打算?
你说呢?我想听你的。
送他最后一程吧,从法律上讲,他可是你的岳父大人呐。
四
我将昨晚的梦告诉了贝贝。贝贝说既然妈妈给你托梦了,你就遵从她的意愿吧。
不想惹在天之灵的阿珍伤心,我只能冒着身体和心灵的各种不适感,奔赴这场丧礼。
去了之后我才知道,这不只是一场奔丧之旅,也是一场认亲之旅,更是我的一场伤心之旅。
这是阿珍女婿。丈母娘一遍一遍地将我介绍给她家亲友,脸上流露出复杂而不可名状的表情。十五六年前最渴望的认同,现在每听一次,我的心都被刀割一次。在这个冰冷而温热的农家小院,到处都是阿珍的影子和气息,它们像驱不开的幽灵般缠绕着我的魂,包裹着我的心。
十九日,我和贝贝回到A市。
当晚,我们父女俩再次重温了我和阿珍曾经拥有的那段美好时光。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把我和阿珍的故事讲给贝贝听。我知道,世间这种老掉牙的故事,发生在我身上,除了贝贝,没有人对它感兴趣。
那时,我刚接手一家作坊式的小面包厂,因为资金短缺,厂子的规模只能维持现状;连我自己算上,厂里一共才七名工人。效益虽不是很好,但总算有钱可赚,我也只能卖力去经营;送货、跑销路、研发新品,这些担子全由我一个人来扛。
一天上午,我从一家超市送货出来,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在等红绿灯时遇见两位年轻女孩。她们从我身边走过时谈论到我的产品,一个说哇这么多面包,另一个说我们买面包吧;一个说人家是送货的,不卖,另一个说肯定卖。
说面包不卖的那女孩就是阿珍,她不仅单纯到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不卖的商品,就连买时也不知讨价还价。而她的同伴就知道,我应该算她们批发价。
一年后,我的产品销路有所扩大,生产上需要增加人手。我印了几张招骋广告托付几位关系好的客户,贴在他家超市门口。没过多久,在前来应骋的人当中,我发现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最后证实,她就是当年买我面包的阿珍。阿珍依旧保持着她纯真的品格,在工资问题上没有跟我讨价还价。她告诉我,自己半年前刚从A市一家卫校毕业,目前还没有考取护士资格证,因此想临时先找个工作过渡一下。
食品厂的活很累,工作时间也长,阿珍家庭条件好,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苦,所以干了三天后她就不想干了。我说,给你换个相对轻松的岗位,再坚持几天,等我找下了人你再走好吗?现在正是厂子生意好的时候,急需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