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反正是很小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我会飞。那个梦是怎么开始的，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但飞起来的印象至今还保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得在梦中，我像鸟儿扇动翅膀一样扇动双臂，不知怎么就飞起来。我不敢相信自己，心想我怎么能飞起来呢？就试着扇动了几下双臂，但没错，我确实飞起来了，并且还越飞越高，一直飞到白云的高度。起初我很害怕，怕自己会掉下去，但只一会儿，我就适应了双腿离地的自由，可以像鸟儿一样随心所欲凭风而翔了。我真想不到我还有这个本领，心里激动得几乎要叫出来。我扇动双臂，从南飞到北，又从北飞到南；从东飞到西，又从西飞到东，尽情享受这无拘无束的飞翔。我记得我还奋力去追过一片白云，追上了便一头钻进白云里，探出头像往日里鸟儿看我一样看我的家乡。只一看，我惊呆了，我的家已不知哪儿去了，我只看到一片五彩斑澜的花毯。花毯黄绿相间，黄的少些，是油菜花；绿的多，是麦苗，此外则是一片片掩映在绿树中的、房屋如火柴盒般的村庄，以及村旁一面面像镜子一样反射阳光的水塘。白云飘走了，但我已顾不上它了，我在专心致志辨认我的村庄。我先找到村前的小河，小河已成了一条弯弯的带子，顺着带子我才找到我的村庄。找到村庄，我又开始找我的家，可是由于太高了，我无法看清我家的房子。我下落了一些，于是我很容易通过门前的那两株老槐树找到了我的家。我甚至看到了奶奶端着干瓢在院子里喂鸡。我大声地叫奶奶，可还是太高了，奶奶根本听不到。我又下落了一些，再喊，这次奶奶听到了。但奶奶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飞在天上，只顾四下找，我忍不住大乐起来，边乐边让奶奶抬头看天上。奶奶抬起了头，可一看，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干瓢，喊我下去。我不愿下去，还故意在空中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于是奶奶更加担心起来。但奶奶也没办法，只能一声一声地喊，一声大过一声地喊，最终喊醒了我。
　　 我睁开眼，天已大亮，朝阳正通过窗户照在我的床上。我的头懵懵的。我闭上双眼，脑海中又浮现梦境。我情不自禁又抬起双臂扇动起来，但我只感到身体的沉重。这时妈妈进来了，她以为我没醒，就喊了我两声，说早饭已好了，让我快起来吃饭。我听到肚子咕咕在叫，就只好丢下梦，一骨碌爬起来，穿衣起床。
　　 吃过早饭，肚子踏实了，我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晚上的梦。想起了梦也就想起了梦中那朵白云，一抬头，天上正好飘过一朵白云。我感觉这朵白云的出现肯定上对我的召唤，我下意识地扇了几下手臂。然而让我很失望，我并没有飞起来。我想可能是我用力太小了。我站起身来，伸开双臂大力地扇，可尽管我用上了很大的力，我的双脚仍牢牢地钉在地上。我有些糊涂了，梦中明明就是这样扇动双臂的，为什么这时飞不起来呢？我停止了扇动，呼呼地喘吸着。我陡然间想到，我应该跑起来才对，就像天鹅起飞时那样，边跑边给自己助跑。为慎重起见，我重新站好，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并尽可能地张开双臂。我在口中数着：“一，二，三！”“三”字一落声我就跑了起来，边跑边使劲扇动双臂。我跑得很快。我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我想我这下肯定会飞起来了，因为这风声与梦中的风声一样。我激动起来，我觉得顶多再跑五步，我就要飞起来了。我的心要跳出来了，我已作好了飞起来的一切准备。我在心里数数：“一，二，三，四……”可就在“五”字刚要数出的一瞬间，妈妈出现了。妈妈提着一根棍子，呵斥着让我停下，因为我的奔跑惊飞了鸡窝里下蛋的鸡。我万分不想停，但又不敢不停，妈妈的棍子已举在面前，再往前跑一步棍子肯定要落到我头上。我怕打，我不敢再跑了，一个急停乖乖地站住了。
　　 我很为那一次停下而抱惜。我至今都坚信，那一次如果不是妈妈阻止，我肯定飞起来了，就像梦中飞的那样，可以在蓝天里自由翱翔。为此我很生妈妈的气，要不是她拿着棍子逼我停下，我现在就是飞人了。但事已至此，时间的流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妈妈的棍子已铸成了永恒的历史，无可更改了，气也没有用，因此我也就不再气妈妈了。再说妈妈当时做的也有很对的一面，我当时确实惊飞了鸡窝里下蛋的鸡，那几只鸡当时可是我们家的小银行，平日里的油盐酱醋都靠它们下蛋去换。我那么大动静，如果再不停下，说不定就会惊破鸡肚子里的蛋，或是吓得它们都把蛋下到别人家的鸡窝里去，那样的话，我们家的损失就大了，很有可能直接影响到我们家的一日三餐的滋味。
　　 我停下了，但飞的梦还是从此就留在了我的心里。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也会想到那个梦。想到那个梦，我也不敢飞，只能在想起的时候托腮望望头上的蓝天。不过孩子都是健忘的，时间又长了一些，我也就有些淡忘了那个梦。可就在我快要忘掉时，一天夜里我又做到了那个梦。然而这一次的飞已不如上一次了，上一次我飞到白云上，这一次我只飞到树梢那么高了。并且，这一次飞得也比上一次累人，上一次我只轻轻一扇双臂，我就飞起来了，非常轻盈，而这一次我几乎是一下不停地扇动双臂才能停在空中，稍微慢一点，身子就往下沉。所以，只飞了一会儿我就累了，醒来一摸，满头满脸的汗。可即使这样，我也兴奋不已，我毕竟又尝到了飞的滋味。最关键的，这一次我准确地记下了起飞的动作要领。我心想，只要我记下了动作要领，我就不怕什么了，只要想飞，随时都可以照着飞。
　　 但在随后的日子里，我还是不敢去飞，妈妈的棍子还在我的记忆里，我不敢造次。也巧，也正是那个时候，村里的一个小伙伴不知从哪儿开来了弄来了两本《西游记》小人书。这两本小人书一出现，立刻吸引住了我们全村小孩子的心。我记得那个小伙伴之前在村里根本没有什么威望，但因他是那两本小人书的主人，他简直一下子就成了我们一群小孩子的大王，他讲什么，我们就听什么，无不对他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以讨好他，好让我们看那两本无头无尾且破烂不堪的小人书。那两本小人书也确实改变了我们全村小孩子的视野，我们从书上至少知道了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还有他们那个没本事却老爱念经的师父唐僧。从那以后，村里的小孩都陷入了幻想之中，幻想自己也能像孙悟空那样自由变化、腾云驾雾。那段时间村里真是热闹，每天都能见到一帮拖着鼻涕的小屁孩，人手一根棍子，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往空中一蹿，那便是飞了。只是那飞太可怜了，前后连一秒钟都没有，又都得从蹿起的半尺高度纷纷坠下。但我们那里都深信我们能飞起来，所以，那些日子每天都能看到我们在村里此起彼伏地上蹿下跳。
　　 只到有一次，我蹦累了坐在地上休息，一抬头看到天上飘着一朵白云，我立刻由天上的白云想到了梦中的白云。我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像宣布一个游戏时代结束一样大声喊道：
　　 “你们不是想飞吗？我会！”
　　 伙伴们当时都与我一样坐在地上休息，他们听了我的话，一下子都把目光聚到我身上，连还在跳的两个也停了下来。
　　 “你说你会飞？”坐在石头上的一个伙伴问。
　　 “是！”我回答。
　　 “别吹牛了吧！我还说我会飞呢！”另一个坐在树下的伙伴嘲笑着道。
　　 “吹牛是小狗！”我说。
　　 “那你怎么不飞起来呀？”坐在树下的伙伴反问我。
　　 “那是我不想飞！我要想飞我就能飞到云彩上！”
　　 “那你飞起来给我们看看！你要飞起来我就相信你，你要是飞不起来就是吹牛！”坐在石头上的伙伴站起来说。
　　 “对！飞起来给我们看看，要么就是吹牛！”其他人同声应和。
　　 “好！我就飞给你们看看！”我扔下手中的棍子，指了指旁边的一棵柳树说，“我就飞到这棵柳树梢上！”
　　 伙伴们都站了起来，让到了一边。我在头脑中回想起飞的动作要领。想好了，我便双腿站定，一腿在前，一腿在后，拉了个起跑的姿势。我在口中喊数：“一，二……”我要喊“三”了，而就在这时，妈妈从院子里出来了，我下意识地又把“三”咽了回去。妈妈的出现，让我立刻想到了头顶上的棍子，我不敢起跑了，收起了脚，像无事人一样拣起了地上的棍子。
　　 “你怎么又不飞了？”伙伴们问。
　　 我没回答。
　　 “你怎么不飞呢？”伙伴们又问。
　　 “没看到我妈出来了吗？”我压低声音说，“我妈说我起跑会惊飞生蛋的鸡，她会打我的！”
　　 “那怎么办？”
　　 “到场上去，到场上我飞给你们看。”
　　 场在村南口，是打麦场。当时是春季，还没到打麦的时候，除了几个草垛之外，场上空荡荡的，又很宽阔，很适合起跑，更惊不到鸡。我领着一群小伙伴往场上走去。我边走边给他们讲我曾做过的那个梦，讲我如何如何飞起来，又如何如何从白云上看村庄。我讲得绘声绘色，又活灵活现，还没到场上，伙伴们就都相信了我的话。到了场上，他们已不再要求我飞给他们看，而是要和我一起飞了。
　　 我很乐意当教练。我先让他们站好，然后跟我学起跑的姿势，我说：“先象我这样把双腿站好，再把双手象我这样举起来。”说完了我还不放心，又回身检查他们的姿势，并给他们一一作了纠正。纠正好了，我带头站好，又说：“你们都看我，象我这样跑，边跑边这样扇动膀子，要快！”
　　 我跑了起来，伙伴们跟着也跑了起来。可是都跑到场那头了，我们也没一个飞起来的。我们又退回去，重新摆好姿势，再跑，然而还是没人飞起来，连我也没有。
　　 “这样到底能不能飞起来？”几趟跑下来，一个伙伴气喘吁吁地问我。
　　 “能！肯定能！”我语气坚定地说。
　　 “那怎么跑这么几趟还飞不起来？”又一个小伙伴也是气喘吁吁地问我，问着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到他坐地上了，其他人也坐到地上了。我也坐下了。
　　 “你别是哄我们的吧？”
　　 “对！你别是哄我的吧？”
　　 “哄你们我是小狗！我真的飞起来过，真的！”
　　 “那我们怎么飞不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记得我就是这么飞的呀。”我挠了挠头，在找原因。猛的我找到问题所在了，我一拍大腿，兴奋地对伙伴们说：“我知道我们为什么飞不起来了，我们起跑和太短了，还不能拐弯，要直着跑才能飞起来。”
　　 听我这么说，伙伴们又来了兴致。我们这次都跑到了场的一头站好，我确信我们的姿势无误后，一声令下，我们又都跑了起来。我们边跑边扇动双臂，越跑越快。我已听到那熟悉的呼呼的风声了，我估计我们就要成功了。然而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出现了，场到头了，再跑前面就是麦田。麦田里麦子已经起节，绿油油的。跑，还是不跑，这成了一个摆在我面前非常严峻的问题。跑，就要跑进麦田里，就要踏坏麦子；不跑，麦子踏不到，我们的飞却要前功尽弃。面对如此难题，我表现出了少有的果敢，我大喊一声：“跑！别停下！”然后就带头冲进了麦田。
　　 可是我们还是失败了。因为跑进麦田里我们才知道，麦子太裹脚了，加上田里的土又软，根本跑不起来，更别谈飞起来了。然而这时我们似乎都不在乎能不能飞了，转而对麦田产生了兴趣。我们发现麦田里很好玩，比飞到天上还好玩：首先是跑起来很软乎，与场上的坚硬很不同；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麦田里不怕摔跤，摔跤了也一点不疼。我们忘情地在麦田里追着跑着，跑着追着，一跤摔倒，立刻滚成一团。就是不摔，我们也会故意装着摔倒，然后就地在麦子上打几个滚。
　　 然而，就在我们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突然在我们头上炸响。我们吓得赶紧抬起头，立刻看到一个头发直竖的大爷正朝麦田跑来。这麦田是他家的。我们忙爬起来作鸟兽散，可是已经迟了，大爷已到了跟前。大爷先骂了我们一顿，然后就押着我们，把我们一一送回家。送我的时候，妈妈在家，于是大爷就跟妈妈讲了事情的经过，还特意跟妈妈说是我带的头。他这么说后，接下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妈妈的棍子又迎着我的头来了。与上次不同的是，上次棍子只是横在我头上，离我的头还有一定的距离，这次却是与我的头亲密接触了。棍子与我的头亲密接触时，发出的是一种很清脆的敲击声，我听着很悦耳，不由得张大嘴就唱了起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唱。
　　 从那以后，我不敢再提飞了，一不小心想到了都会打个冷战。妈妈的棍子让我变得听话了。妈妈说在院子里跑会惊飞下蛋的鸡，我就不在院子里跑；妈妈说在田野里跑会踩坏田里的庄稼，我也就不在田野里跑。那到底在哪里跑呢？哪里又可以跑呢？我很想问妈妈，但我只看了一眼靠在墙角的棍子，我又觉得不用问了，只好老实地蹲在门口，看树上的两只麻雀吵架。
　　 之后不久，我就上小学了，成了一名小学生。老师就是本村的。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农民的身份，跟我们的父母一样都要下地干活。他要上课，他家的地都只能在放学后耕种，所以他很累。他经常会很累，而累了时，上课讲话就没什么劲，显得声音柔柔的。我很喜欢这种柔柔的声音，听上去很像收音机里播放的摇篮曲。听着听着，我有些睏了，不知不觉就在摇篮曲里睡着了。
　　 睡着后，我就做了个梦，梦见老师带着我们上体育课。老师先让我们站队，然后就对我们说，他要教我们学习飞翔。我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差点从梦中蹦起三尺高。但老师没有就教，而是问我们谁会飞。我高高地举起了手。老师问我：
　　 “你会飞？”
　　 我说：“我会！”
　　 老师说：“那你先飞一个给我们看看。”
　　 我说：“好！”
　　 我开始飞了。我用力扇动双臂，不几下，我就飞了起来。可是这飞太可怜了，太低了，脸几乎都擦到了地面。我很怕脸被擦破，更怕同学们笑话我。我几乎用尽一切力量扇动双臂，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地面半尺的高度。并且，因为用力过度，我的飞行失去了方向感，我变得像一个没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起来。我极力控制自己，可怎么也控制不住，最后竟无可挽回地撞向了一棵大树。
　　 乓——
　　 我撞醒了。
　　 我一把抱住了头，再一看，老师正站在我面前，手里攥着一根我们非常熟悉的教棍。
　　 “站起来！”老师声色俱厉地冲我吼，早不见了摇篮曲的温柔。
　　 我乖乖的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泪水。
　　 “滚出去！”老师依然是声色俱厉地冲我吼。
　　 我乖乖地滚了出去。
　　 滚出去后，泪水刹时涌了出来，因为疼，更因为在同学面前丢了面子。
　　 流了一会儿泪后，我反而平静了，我开始感受到教室外阳光的明媚。我用手捂住眼睛，从手缝看太阳。我一点点把手缝移向太阳，突然间我却看到了一朵白云。我不由松开了手，看见白云正从太阳旁边自由地飘过。我怔怔地望着白云，望着它越飘越远，越飘越远，只到再也看不见。
　　
　　
　　
　　 2008年10月底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