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煦】年味儿(散文)
那时我小,骨瘦,穿一身黑布棉裤、棉袄,袖口烂一个洞。我往袖口上擦鼻涕,那棉花碍事,弄得我鼻孔痒痒。我的小手就拉扯破洞口的棉花,那棉花扯不断,撕还乱——如缤纷往事。
那时过年,村里唱戏,有曲剧团。他们唱曲剧《卷席筒(白玉簪)》《寇准背靴》《三子争父》《货郎下山》《铡美案》《穆桂英挂帅》《曹宝山中状元》等,我看不懂他们的戏剧人生,挤在人群中凑热闹。
那年戏台搭建我家门外。午时,日光祥和,我捧着大碗,蹲在一棵榆树下吃饭。虽然我人小,但是我捧的碗大。我从小习惯端大碗。多年后,朋友曾经调侃说:“人懒,端大碗,大哥不懒惰,怎么端这么大一个碗?”
我捧着大碗吃面条,嘴吸溜着面条,鼻孔吸溜着鼻涕。这时,一个唱戏的,她画着一张大花脸,一只手捏着鼻子说:“小孩儿,你家有水吗?叫我洗洗鼻子……我流鼻血。”她这么对我说着话,看着我的棉袄袖口的破洞,看着我那破洞冒出的棉花,不等我开口说话,不问我是否同意,就猴急地伸出一只手,在我棉袄的破洞里掏出一块棉花塞进她的鼻孔——她鼻孔鼻尖嘴上都是血,一个画过妆的花脸,那张脸被血迹涂抹的更花。
她唱戏唱的流鼻血,我把饭碗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给她端一盆水洗脸。我回头看我的饭碗,一只大公鸡已经把碗蹬翻,面条撒了一地,还有几只鸡下蛋的母鸡吃得正欢。
那时过年,家家户户有一个孝敬老人的传统: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给爷爷奶奶送去。我老娘那时年轻,能吃的苦,都吃过了,就是吃不饱,穿不暖。年三十的晚上,大年初一的早上,这两碗饺子,必须给我爷爷奶奶端过去。饺子煮熟了,捞出一大碗,碗热,我的手不能碰,她就用一块抹布兜住碗说:“孩子,给您爷奶奶送去。”
我饿了,急着吃饺子,哼哼唧唧不想跑这个腿儿。娘说:“赶快去,你跑快点,走得慢饺子就凉了,送去再回来吃!”
我提着一碗饺子,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一块小石头突然把我绊一个“嘴啃地”。我趴在地上,看着滚远的饺子碗爬起来。我提起一碗饺子,碗没有碎,抹布上沾满尘土。娘把抹布扎的牢固,一个饺子没有从碗里掉出来。我用手拍拍抹布上的尘土给爷送去。
我见到爷爷的时候,他在煮一锅饺子。
爷爷看到我就笑,他笑着笑着就问:“你的嘴咋着了。”
我回答:“不咋着了。”
爷爷看着我没有擦干净的抹布说:“你是不是摔倒了?”
我说:“没有摔倒。”
爷爷又看着我说:“你身上的土……嘴是咋了?”他是想说“你的嘴流血了”,他没有说出来,伸手给我拍打身上的尘土,拿一个毛巾给我擦嘴。
那时我感到嘴疼了,眼里含着泪。我不想让爷爷看到我泪眼朦胧,就转过身去。
爷爷看我转过身去,他说:“你背上没有土,不脏。”他笑呵呵地说着解开抹布,拿出一个碗说:“这一碗饺子,是俺孙子儿送的,我谁都不叫他们吃,我和您奶奶分吃了。”
我端着空碗要走,爷爷不让我走,他给我盛一碗饺子说:“你尝尝我包的饺子,羊肉馅……”
我奶奶中年时期,因病双目失明,吃饭都是爷爷端过去。他晚年给奶奶端吃端喝——奶奶儿孙满堂,我们都给奶奶端饭吃。
年三十的晚上,我和爷爷睡觉,我跟着爷爷奶奶成长。晚上四叔喝酒放鞭炮,夜深人静时,鞭炮声不绝于耳。四叔邀请村里人喝酒,还给我们发糖果瓜子花生,带着我们熬年三十的长夜。有时我们趁着四叔不注意,偷偷地端起一小盅酒头咽下去,辣的小喉咙小肠胃发烫——那是过年的酒辣味儿。
早上起来,我跟着四叔熬夜了,爬不起来,睡懒觉。那时四婶会拿起我的衣裳。我穿的黑棉裤棉袄,已经套上草绿色的布衫和裤子。四婶在我衣裳兜里塞上核桃,花生,糖块,瓜子。等我爬起床来,我的堂兄弟姐妹十几口人,都是一群孩子们,大家围着四婶,等她发压岁钱。四婶发的压岁钱,都是崭新的纸币——三五元钱。我会买一个吹泡儿——物质匮乏的时代,乡村没有多少儿童玩具。
后来我长大上学了,过年发的压岁钱,我不能乱花,乱花掉了,回去要挨揍——挨揍的原因是:压岁钱要交学费。每当开学交学费,我总是挨揍。我的压岁钱呢?我总是对娘说:“钱跟着我跑丢了。”
她就追问:“在哪里跑丢了?”
我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
那时,娘恨铁不成钢,她就追着我揍人。
爷爷看不惯娘打我,他心疼他的孙子——偏爱救济我。他江湖救急,总是给我拿出三五元的学费。
如今过年,小时候的年味儿涌现眼前。人到中年怀旧——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