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中午，毒辣辣的太阳把大地炙得要冒烟。
　　 肖老拐一瘸一拐地从建筑工地的棚舍里出来，光着红彤彤的秃头，顶着炎炎烈日，向馍铺和超市的方向走去。他要买四个热馍、两袋榨菜——这是他每天固定不变的午饭。
　　 馍铺没开门。
　　 肖老拐挠挠光秃秃的头，挠下一串汗水。他抬头看看紧锁的铺门，叹口气，继续往前走，光头上很快又布满汗珠，让人担忧他那干瘪躯体里的些许水分很快就会被蒸干。
　　 拐过街角，还没馍铺，但有个面馆，顾客盈门。肖老拐又挠挠头，砸吧砸吧嘴，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向面馆走去。
　　 “大哥，吃面？”正在下面的黑红脸女人微笑着问。
　　 “妹子，多少钱……一碗？”肖老拐关注价格。
　　 “五块，不够吃可以添面，包你吃饱。”黑红脸女人一面忙活，一面笑答。
　　 “那，俺来一碗……真包吃饱？”肖老拐追问。
　　 “大哥，俺这面馆叫‘添面馆’，一碗不饱随便添，不信你问问在座的。俺还送一碟四拼小菜——咸萝卜、芥菜、黄瓜、榨菜，辣酱、蒜泥呢，随便自取。”黑红脸女人一边说话，一边在大锅里捞面，锅台上一拉溜排开六只大碗。
　　 肖老拐用手抹拉一下头脸上的汗水，一股汗流滑下，他把水手往裤腰上蹭了蹭，就拐着腿进了面馆，左顾右盼好一会，才等个空位。半小时过去了，一碗鼓腾腾的白面才姗姗来迟，一碟四拼小菜也同时摆在他面前。
　　 面烫嘴，肖老拐用筷子把面挑起老高，用力猛吹一口，就吸溜吸溜地吞了下去。转瞬间一大碗面消失了，最后的一片菜叶也被他挑进了嘴里。他瞅着碗底晃悠着的浊汤，吧嗒一下嘴，额头的几滴汗水溅到浊汤里。他把菜碟里的菜渣倾倒在汤里，个别跌落不下来的都被筷子扒拉掉，坠入浊汤里。他端起大腕，一仰头灌了下去，清了底。肖老拐捧着大碗，舌尖在嘴里不停地打转，舔着胡茬上附着的面汤或菜渣。
　　 “大哥，还来点？”黑红脸女人正在收拾旁边桌上的碗筷，笑问肖老拐。
　　 “那——妹子，俺……俺还来点。”老拐怯怯地递碗，眼皮耷拉着。
　　 黑红脸女人又从大锅里使劲捞一漏勺白嫩嫩的面，端过来，笑着说：“大哥，包你吃饱。”
　　 肖老拐忙站起来，接过碗，弓腰致谢，头脸上的汗珠又扑簌簌地落下。
　　 片刻，大碗里的一切又如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了。肖老拐满身汗流，泥浆斑斑的灰色汗衫像泡在了水里。他连打饱嗝，干瘪的腰围被撑圆了。
　　 肖老拐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又抠出一个一元的硬币压在纸币上，送到黑红脸女人面前。黑红脸女人只抽走纸币，硬币留在老拐的糙手里。
　　 呀，添面真的不添钱。
　　
　　 二
　　 回去的路上，肖老拐依然不停地打着饱嗝，还肆无忌惮地放着响屁，刀条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四个馍四元，榨菜两袋四元，共八元，吃得干吧吧的，肠胃不好的他肚子老不舒服。那馍看着白白胖胖的，其实虚得像面包，扁在嘴里没啥分量，不经饿。这大碗面碗大量足，还给添面，能让你吃得贼饱，还养胃，四个小菜也白送，只花五块钱，能省三块，忒划算了。
　　 没进过学屋门的老拐算这样的小账精得很。
　　 从那以后，老拐中午再也不买馍和榨菜了，天天去添面馆吃面，一个月下来，干瘪蜡黄的刀条脸竟然生出了光泽。
　　 老拐老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添面馆盛面的碗是那种大海碗，口大肚深，容量忒足，很少有吃不饱再添面的，相反，常常有人向黑红脸女人提出少盛点，怕吃不完浪费了。只有像老拐这样的打工仔例外，每次都要添面才能填饱如饿狼般的胃。
　　 老拐让这“添面馆”落得个名副其实。
　　 熟络之后，老拐吃过面不急于走开，主动帮忙得不亦乐乎的店家收碗筷、倒垃圾、抹桌子、添煤火……他一拐一瘸的样子虽然不雅，可店家并不嫌弃，还连连道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老拐不吭不哈，拐来拐去，默默干活。
　　 这样的日子一晃一年。
　　 寒冬里的一天，北风嗖得透心刺骨。肖老拐裹着露絮的棉衣，瑟缩着来到面馆，但来得很迟，是最后一位顾客。
　　 他吃过面，艰难地站起来，刀条脸通红，在这寒冬里额头也沁满细密的汗珠。
　　 黑红脸女人忙问：“大哥，你哪不舒服？”
　　 他嗫嚅着说：“妹子，俺今天没带钱——包工头跑了，你记账吧。”
　　 “哦，是这样。大哥，不打紧，只管来吃面，啥时手头宽裕了再给，真没，就拉倒。”黑红脸女人平和地说。
　　 男主人瓮声瓮气地附和：“没事，大哥，出来混穷的，不容易，俺知晓。”
　　 肖老拐没接话，耷拉着脑袋，帮着拾掇卫生，最后带着一大包垃圾，默默走开。
　　 黑红脸女人冲着老拐一瘸一拐的背影大声说：“大哥，今后只管来吃面，不打紧。”
　　 男人又瓮声瓮气地附和：“大哥，谁都有憋尿的时候，不打紧，俺包你吃面。”
　　 老拐就真的天天厚着脸皮来吃面，走时总耷拉着眼皮说：“兄弟、妹子，记账。”
　　 “走吧，大哥，俺没账。”男主人总是瓮声瓮气地如此重复。
　　 “哟，大哥，看你说的，见外了吧。”黑红脸女主人也总是声音洪亮地如此重复。
　　 一年后，老拐突然不见了踪影。
　　 夫妻俩心里都默默咯噔：这拐哥咋不来了呢？怕俺要面钱？可俺从没提过钱啊。俺待他态度不好？没呀，俺的热情未改啊。哦，他想赖面钱！唉，他要是真没钱，俺就真不要了，一直管他吃面也穷不了俺，他难道感觉不到俺的真诚？那包工头跑路的故事一定是他瞎编的，用来糊弄俺的，唉，为一碗面，值吗？咳，真是腿拐，心也拐呀——哎哟，人心隔肚皮啊，俺咋又遇到“拐子”（骗子）啦？这倒霉的事又让俺摊上了……
　　 那以后，夫妻俩再也不提肖老拐。
　　
　　 三
　　 八月。
　　 午饭后，面馆里散完顾客，夫妻俩在打盹。
　　 “姨，叔，你们好。”一个黑红脸姑娘来到夫妻俩面前，清脆地叫一声。
　　 “你是？”夫妻俩惊醒，异口同声地问。
　　 “俺是那个……那个瘸腿老肖的闺女，来还你们钱。爹说你们热心肠，一直照顾他，是他的恩人，爹要俺好好谢谢你们！”姑娘那黑红的面庞挂满羞涩、歉疚且真诚的微笑，不停地向夫妻俩鞠躬，最后向女主人递去一沓钞票。
　　 “你是肖大哥的姑娘？他咋不来吃面啦？”黑红脸女主人急切地问。
　　 “爹受伤啦。”
　　 “啊！咋受伤啦？”
　　 “他去搬运站打零工，从货车上跌下来，骨折了。”
　　 “他不是在建筑工地上干吗？咋又去打零工啦？他腿不方便，咋还拼命呀？你家里人咋不拦着他呢？你怎么也……”黑红脸女主人问题不断，责备不断。
　　 姑娘黑红的面庞更红了，叹口气，赶紧解释：“姨，你不了解俺的情况。俺在私立高中上学，学费、房租费、伙食费等等，一个月下来近四千呢。爹身体特殊，工资低，满打满算也就四千多，被俺花了大部分。俺平时在学校就餐，爹要俺天天吃肉，爹怕俺亏了身体，耽误学习，耽误长个——其实，俺一个星期只吃一顿肉。爹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十点去学校门口等俺放晚自习，接俺回出租屋，爹怕俺走夜路不安全。爹每次去接俺都带一杯热腾腾的加糖豆浆给俺喝，还带着一个卷煎饼给俺吃——冬天怕凉，爹就揣在胸口上。俺跟爹一路走着，一路吃着喝着，到出租屋时正好喝完吃完，也就有了精神，便继续学习。爹每次都催俺睡觉，怕俺累坏了身子。等俺睡下了，爹才关好门，回工地的棚舍，爹不跟俺在一块住，爹说他鼾声重，影响俺休息。爹不只关心俺这些，爹看俺不停地长个，还会根据俺的个头给俺买新衣服。爹说，在城里念高中的大姑娘，咋能穿得耷拉耷拉的呢？爹出事后，俺去他的工地上拿他的东西，才听他的工友说包工头跑了，爹一年都没发工资了。爹瞒着俺在外面断断续续打零工，挣的钱不够俺花的，他就向工友东挪西借，要保俺吃好喝好穿好。姨，你说俺爹不拼咋行呢？唉，都是俺让爹受苦了，俺不该上学，早该下学去打工……”姑娘诉说着，泪眼汪汪。
　　 “是呀，现在供孩子上学可花大钱啦，你爹真不容易！哦，姑娘，咋不见你娘呢？”黑红脸女主人一面撩起围裙擦眼角，一面问。
　　 “俺爹瘸，没讨着老婆。”姑娘眼眶中的泪珠再也噙不住，一颗颗滚落下来。
　　 “啊？那——你……”黑红脸女主人瞪大眼睛。
　　 “姨，你是好人，俺就跟你讲讲俺的身世吧。爹四十岁那年在外地打工，从一个涵洞里捡到俺，当时俺只有一口气了。他的工友都说养不活，不能要。可爹硬生生把俺抱去医院，给俺治好了病，但花掉了爹所有的积蓄。爹打听涵洞周围的村民，想把俺送回亲爹妈身边。可村民说，俺是被‘拐子’（骗子）遗弃的，再也找不到家了。那时俺大约三岁。爹把俺带回老家，邻居们看爹那磕碜样，就嘻嘻笑着说，肖老拐养不好娃，这女娃身子骨还弱得很，她的小命要腌臜在肖老拐手里啦——可惜啊！可俺爹不吭声，心里暗暗下决心要把俺养好，俺从六岁起就有了记忆，俺能感到爹心里憋着一股劲。俺那老家的女娃，好多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好多不到二十岁就出嫁了，可爹一定要供俺上学。听爹说，俺四岁时，他就把俺送进城里的幼儿园，俺一直在城里读书，直到今年高中毕业。俺今年高考成绩还可以，够一本。爹听说后，忍着痛，硬要俺拉着他到学校看‘光荣榜’。学校大门旁贴着一溜用红纸写的‘光荣榜’，爹不识字，可爹认得俺的名字，就在‘光荣榜’上一个一个找，找到俺的名字时，爹的两眼都放光了，爹用颤巍巍的手摸了又摸那名字，最后笑了，笑得咯咯的，像个孩子。”姑娘说完，也笑了，黑红脸笑得像一朵花，眸子里的泪光闪闪亮，像花朵上的晶莹露珠。
　　 “哟，闺女你真争气！你爹瞧病要花钱，你上大学要花钱，俺咋还能要你还钱呢？这钱算俺助你上学喽。”黑红脸女主人又把钱塞给姑娘。
　　 “姨，俺现在没困难啦。政府得知包工头跑路后，给农民工的工钱先垫上了，爹又是残疾人，医疗费也免了大半。今天刚领到政府垫的工钱，爹让俺马上就来还你和工友的钱。姨，俺上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困难家庭还能免一部分学费，俺在大学里努力学习还可以得奖学金，俺还准备打零工补贴家里。”姑娘又笑了，那如花的笑脸泛着青春的灿烂和人生的自信，那肤色、那眉眼、那嘴角与黑红脸女主人的一模一样，既朴实又纯情。
　　 说着话，姑娘又把钱塞给了女主人，扭头就往外跑。
　　 姑娘冲上刚要关门的公交车，回头向窗外喊：“谢谢姨、叔，等俺毕业了，还要来谢你们。”
　　 黑红脸女主人看着手中那沓厚厚的钞票，高喊：“闺女，等等，你咋给这么多呢？”
　　 公交车缓缓启动。
　　 “你们没记账，可俺爹心里有账，爹说他吃了好多‘添面’呢。”姑娘从车窗里摇着手，黑红脸笑得像一朵黑牡丹。
　　 男主人从开始就盯着黑红脸姑娘看，目不转睛，两眼越来越直，越来越亮。他突然甩掉围裙，拽住黑红脸女主人，高喊：“老婆，快追！你看她的眉眼多像你——她左耳下还有一块殷红的胎痣……”
　　 夫妻俩一块飞出面馆，钞票撒了一地。
　　
　　 四
　　 “添面馆”的幌子随风摇摆。
　　 “哎，听说这两口子为了寻被拐的闺女，跑了很多城市。”在面馆门口树荫下弈棋的老邓叹息道。
　　 “就是。他们除了卖面，其他时间都去车站码头发寻人启事，据说坚持了十几年，咳，走的路也够绕地球几圈了吧。”对弈的老胡也感叹道。
　　 “儿女连心啊，也许这次真的找到了——那姑娘和老板娘长得很像，还有胎痣为证。”
　　 “嗯！‘添面馆’也该添喜了。”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