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新春忆故人(散文)
又是一年春节来临,匆匆亦如往年。所不同的是,大疫初散,漫漫三年终于熬出头,让人对下一个春天有着格外的期待。
然而,年关里我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家乡的“毛毛舅”突然去世了。我心下五味杂陈,想提笔记下这位远房舅舅与我的一段交谊,同时又勾连起另外两位我一直不曾记叙的师友故人。
索性,在这暂得清闲的年关里,把时间交给对过往的三段回忆吧。
一、“毛毛舅”
“毛毛”当然是这位舅舅的小名,年龄应该大我十岁左右。
论亲戚关系,他是我母亲四舅的儿子,关系远得很。我与他的交谊是因为他有一段给我补习英语的特殊经历。
我那时已经高三,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父母心里着急,于是在寒假来临时想到了我的这位“毛毛舅”。
据说,这位舅舅自幼学习成绩优异,是乡里不可多得的“读书人”。县高中毕业后顺利地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我们山西省忻州地区繁峙县的一座矿上。工作伊始,他也一如既往地表现突出。母亲曾对我们转述四舅奶对“毛毛舅”成绩的宣扬——他发明的一个计算方法为矿上节省生产成本数万元,他也因此得到数千元的奖金。
于是,寒假里我便回到了老家所在的小山坳里,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学霸舅舅,开始跟他补习英语。
他看上去果然只是个学生模样的人,完全没有长辈的威严;虽然在大城市读了四年大学,却也一点不讲普通话,开口完全是我们那小山沟里的土语。
这样一位低调的舅舅,自然使我少了隔阂和畏难的情绪,很快与他相熟。他每日一丝不苟、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解,我的英语学习也开窍不少,渐有所进。但他又是个寡言的人,除了补习并无太多闲话,只是偶尔在开导、鼓励我的时候说过——因为他不喜欢社交,跟“门口这些人”(吾乡方言,意为“街坊四邻”)少有往来,所以我不必担心占用和浪费他的时间和精力。
因为我妈和四舅爷、四舅奶的关系好,所以不仅我享受的这“一对一”辅导大约是免费的,而且每天中午还要在他家叨扰一顿午饭。我那位四舅爷已经从县里退休在家养病,四舅奶是地道的农村妇女,他们是再慈祥不过的两位老人,所以我和这家本来疏远的亲戚渐渐融为一体,那段寒假补习的时光也一直在我记忆里温暖至今。
开始,我并未想过这位学霸舅舅为何会安心蛰居在乡下,专门耐心伺候我这个小“学渣”。后来才从旁人的嘴里渐渐知道,这位学霸舅舅竟是个十足的“书呆子”,除了善于读书考试,普通的人情世故竟半点不通。不仅如他自己所言,从不和“门口”的人们来往,而且大学四年也没有谈过恋爱。毕业后一年一年过去,终身大事还是没有着落,四舅奶和周围的亲戚朋友早替他着急起来。
也就是我补习后的一年,“毛毛舅”的婚事被大家正式提上了日程。最后应该还是我母亲托人牵线,选定了一位与他年龄、学历相当的姑娘,我印象中叫“梅梅”的。那位未来的舅妈在长辈的陪同下来我家吃过一顿饭,我对她的印象非常好,感觉完全配得上“毛毛舅”,心下也替他高兴。
但在与“梅梅”的婚姻大事上,“毛毛舅”的举动却惊世骇俗,让亲朋好友大跌眼镜。我并未完整参与、见证,但事情的轮廓记忆犹新。
先是婚礼举行那天,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没能按时从外地赶回,让新娘子在鼓乐喧天中茕茕孑立,亲朋长辈们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般人还还没有手机可以联络。后来他终于回到了村子里,两人也过了一段日子。但很快就传来闹离婚的消息,其间他还给我父母写来过一封长信。再后来,他果然与“梅梅”离婚,给第一段婚姻匆匆画上了句号。
之后,他又从工作的繁峙县领回来一位外地姑娘,据说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在我们老家村子里住了几年无果而终,回繁峙当地去了。
后来,已经是我大学毕业、工作多年以后,听说他又娶了第三任妻子,这回生了个男孩,应该皆大欢喜,尤其是四舅奶(这时四舅爷已经去世)。这时“毛毛舅”也辞去了繁峙县矿上的工作,凭着过硬的专业技术受聘于本县一家新兴的民营企业。这段时间应该是他人生的一段顺境吧。
再后来,这家民企转衰,他又考取了邻省某市一家什么机关的公职,但这时又与第三任妻子离婚,孩子判归他抚养,但他把孩子自幼便寄养在姐姐家里,自己独自一人在邻省工作。年事渐高的四舅奶也只能跟着外孙子媳妇一起生活……
回忆这些年与他的见面,除了近三十年前在乡村的那个寒假,只有飘飘忽忽几个印象。最后一次,是2007年冬天我回乡结婚的时候,在我的婚礼上,我在亲朋好友中又看到他,特意上去问候。他竟还是多年前那副学生的模样,目光羞涩飘忽、言语支吾着应答了一下便躲向了一边。
这次突然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算来他殁年只有五十几岁而已。他短暂的一生虽然活得困顿、拧巴,也给亲友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伤害,但他自己归根结底只是个单纯的、善良的书呆子罢了。
二、胡老师
胡老师是我复习班里的班主任。
高三寒假虽然承“毛毛舅”给我补习了英语,但我那时的功课其实已全面拉跨,尤其是数学,已经到了彻底“摆烂”,一窍不通的地步。所以那年高考后,我还是不出意料地坐在了家里。
经过一个溽热、烦恼的暑假后,我和很多“学渣”一样被父母送进了复习班里。
那个复习班的情形,现在的孩子们已经完全无法想象。
教室坐落在校园一角一座长着大槐树的院子里,是一间古旧、高大的“厦”——人字形斜坡顶那种。全班共有二百人左右,一排排木桌木凳鳞次栉比从讲台下面一直顶到后墙根儿。我偶尔值日扫地时,从最后一排看黑板,竟是遥遥在望的感觉。
汇聚到这里的城区和各县的“复习生”们也有分教——最高等的是当年已达分数线,但没能走第一志愿,准备来年轻松稳操胜券的;次一等是仅几分之差,准备来年再搏一把,顺利通关的;再次一等便是我这样差着几十分甚至百十来分,准备洗心革面、创造奇迹的;最后一类是那些复习了好几轮还没能达线,前景变得飘忽不定的——其中一位靠窗坐着,满面络腮胡子,双眉紧锁,看上去像我们长辈一样的大哥,据说已经在复习班里熬了八年!
胡老师便是这一百多人的掌门人。在进复习班之前,我们就听闻他的大名——据说只要在他的复习班里好好下功夫,都能跨进大学的门槛。他那时应该已过六十岁,大概属于学校返聘回来的老教师。他从事教育工作一生,桃李满天下,连儿子、儿媳都是他的学生(同时也是这所中学里的老师,他的儿子也是我们那年复习班的政治老师)。所以,他带的复习班又被外界称为“胡家军”。
但胡老师同时又是个不幸的人。那时他原配的老伴已经去世,身边有一个先天残疾、常年卧床的小儿子需他照顾,农村老家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需要奉养。这样的窘境可能也是他当时继续返聘从教的经济原因。
但胡老师的形象一点也不窘迫。他体格魁梧,目光如炬,声若洪钟,不怒自威。他代的是语文课,但他的威名主要来自于他班主任的职能。给人印象最深的也是每次课堂前或早读课上他的例行训话——班级里影响学习秩序的现象和问题,个别同学身上反映出来的错误的复习方法与思路,阶段测验后产生的懈怠情绪等等,他都会结合往届复习班里的例子甚至自己的生活经验条条分析、一一道来,让同学们去除杂念,坚定信心,重回正轨。
这些训话,我印象最深的有两次。
第一次是,有一天他为了鼓励我们在困难中坚持信心,精神不垮,直接举了他个人最近的经历作为例子——他前一段时间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后初步诊断为不治之症,但他根本无暇为自己担忧和泄气,因为首先想到的还是他的责任——老母亲和残疾的儿子怎么办?好在后来经过复诊,又排除了绝症的可能……当时这种悲壮的气氛深深感染了我,去除了我连日来因思想压力而生的怯懦、压抑情绪。我默默忍住眼泪,感觉灵魂受到净化,重新燃起了斗志和信心。
第二次是快接近第二年高考时。那时各科老师们的辅导、串讲已经结束,进入了自由复习阶段,所以同学们多数时候是在院子里、教室后、树荫下自己温书。有一天训话的时候,胡老师便直截了当地说他刚才路过某处时,听到两个女生在角落里聊天,展望“将来如何如何”。然后他直接用粗话批道——“将来个屁!现在还这般境地,谈什么将来?”我忍俊不禁的同时,心头也被重重地敲了一下——是啊,我如今这般境地,不也是因为初、高中一直耽于空想、空谈而荒废所致吗?
训话之前,胡老师往往要赘上一句按语——“我知道你们嫌烦,但这本经还是得给你们接着念……”后来回想,那一年除了我自己洗心革面、心无旁骛的努力外,真的是胡老师这种隔三差五、实实在在、振聋发聩的训话起到了精神上鞭策和指引的作用,所以我才能在第二次高考中长了足足一百多分,爬进了大学的门。
胡老师还有一个激励学生的方法是,将往届复习班考入大学同学的来信读给我们听。那都是上一届成功翻身弟兄们的切身经历和肺腑之言,颇能使人受到启发和鼓舞。我入大学后不久,也忍不住写去一封长信,详细总结了自己复习班里一年的心路历程。听说,这封信也被胡老师张贴在下一届复习班的教室里成为鼓舞后人的旗帜。
我自幼耽于幻想而不务实际,从初中开始又渐渐迷恋文学而对学校功课愈发厌恶,在文字的虚幻世界里愈行愈远,致高中毕业时矛盾彻底爆发,把自己推到了人生第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一年复习班的经历使我刮骨疗毒、咸鱼翻身,不仅上了大学,而且从此养成了比较务实求真的学习、做事习惯,受益至今。胡老师作为这个十字路口上的领路人,对我影响至深。
但我与胡老师的交往也仅止于此。那年代还没有手机和微信,生活中的许多人都是分别后便渐渐失联。大一寒假时,我和一同复习的小侯专程回学校拜访过胡老师一次,后来回去办事在校门口又偶遇过一面,此后便再无联系。只是,我偶然也会在心里想起——胡老师现在不知怎样了?
直到前不久,我突然在家乡的一个公号里读到一篇题为《陶村有个戏班子》的散文。作者直呼其名地记叙了“胡秉胜”老师退休后在村子里的生活。我眼前一亮——他文中这个胡老师就是我复习班里的班主任吧?家乡小小地方,该不会有如此巧合的重名重姓者吧?但文中说胡老师是吹拉弹唱的一把好手,辞去教职退休在家乡后每日只以唱戏为乐,却让我觉得陌生——难道那个满头银发、身负家庭重任,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给复习生们“念经”的胡老师,还有不为我们所知的文艺、潇洒的一面?
直到写此文时,我才辗转联系到那篇散文的作者,向她核实了文中之人确系我复习班的班主任胡老师本人。我心下更生出几分敬意和释然来。
只是,她告诉我胡老师已在十年前去世了。
三、“牧楠兄”
提起“牧楠兄”,心情最为复杂。他是我的大学老师,又是很特别的一个人。“牧楠兄”是学生们背地里送他的绰号。
倘若不是因“毛毛舅”的突然逝世促使我提笔写这篇文章,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去碰触关于“牧楠兄”的话题。
我大学读的是师范学院外语系,“牧楠兄”当时是代理系主任。
入学后不久,我们就渐渐知道外语系有两大才子——能弹吉他和朗诵的古阳老师是其一,另一位就是“牧楠兄”。至于“牧楠兄”的才艺,那简直是无所不能——不仅英语是系最好的,同时羽毛球是山西大学的冠军,排球也曾经是校队的二传手,书法获过全国大奖,还通音律、善唱歌,等等。
虽然大一没有他的课,但还是很快有机会领略这位传说中“男神”的风采。
第一学期本系的一场英语演讲比赛中,作为评委的老师们总结点评时自然是要用英语的。“牧楠兄”的英语点评果然味道最正最足,样子也最酷——笔挺的身材着一件据说是他父亲传下来的意大利风衣,斯文的分头下面是一双细眯的眼睛和不苟言笑、睥睨一切的酷酷表情。孤陋寡闻如我者,觉得那就是十足的英国绅士风。
但真正使我近距离接触“牧楠兄”并叹服他才艺的,是在第二学期跟他学书法时。
我自幼喜欢舞文弄墨,但不得其门而入。直到大一第二个学期,我才知道原来“牧楠兄”在课余时间就办着书法培训班。于是,赶快报名参加。第一堂课就被他深深折服。
他教书法的方法很特别——先用粉笔在黑板上几乎一笔不断地勾勒出一个惟妙惟肖的镂空大字来,且颜、柳、欧、赵四体皆能!然后分别讲解笔画、结构的原理。讲到高兴处,他会眉飞色舞,有时还会夹杂英语在内。例如,他有一次讲解“走之旁”的形态时,说它往前迎的样子就是英语中“show”这个动词的感觉。我听得入迷,他的风采也满足了我对于大学的想象——感觉自己就像拜在了学贯中西的民国大师门下一样荣幸而骄傲!
把笔对酒想昔人,唯盼寒食草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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