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学校尚未开学，还在家中优哉游哉的我突然接到办公室的电话，让我去学校一趟，说校长有事找我。
　　 我敲门进屋的时候，校长正在低头看材料。看到汗流浃背的我，一改平时满脸的严肃，笑眯眯的让我坐下，关切地说：“外面热吧？往空调边靠靠，歇一会咱们再谈事情。”
　　 我说：“校长，您有事就说吧！不是急事也用不着假期喊我过来。”
　　 校长看了我一眼，笑着点点头说：“小陈啊，刚接到局里通知，让我校抽调一人参加县驻村工作队，到村里驻点帮扶一年。你应该也了解，现在扶贫工作已到了攻坚阶段，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为此，校党委开了碰头会，一致推选了你。另一方面，主要是你文笔好，工作上也踏实肯干，是非常合适的人选，你看咋样？”
　　 我点头表示了同意，心里当然知道，这事也没办法推辞，说是商量，却是命令。既然组织上已经安排了，只有服从的份。况且，高二文理一分科，我所带的理科班政治课也开不成了，只能到行政上谋一些事做，拿一点津补贴。驻点帮扶虽然辛苦，却可以锻炼一下自己，权当多呼吸呼吸农村的新鲜空气呗。
　　 第二天到教体局报到，局长亲自接见了我们，强调了驻村帮扶的意义和纪律。我发现，本次抽调的人中，除我之外，还有四个人，分别来自城里的不同学校。我们将在县工作组的领导下，下派到比较偏远落后地区，以期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那里的贫困户改变落后生活，走上富裕之路。
　　 我分到了藕塘镇，这里是革命老区，抗战时期有红色“小莫斯科”之称。说白了，旧时当地穷，国民党当局根本看不上，这才有了革命运动蓬勃发展的空间。现在，得益于红色革命老区的称号，镇上发展得不错。可周边的一些山区交通不便，地贫人稀，部分人家因为缺少劳力或有病残之家人，徘徊在贫困线上，急需政府的帮扶和支持。
　　 我在镇上吃过午饭，由工作队组长李主任领着，去了镰刀村村委会。村委会有两间房，一间是办公室，另一间是值班室。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烟雾缭绕，呛得我打了个喷嚏，差点绊倒。李主任笑着用手左右挥了挥，让我给门留个缝儿。透过烟雾，我终于看清了屋里的两个人，一人一杆枪，惬意地在座椅上腾云驾雾。好家伙，这一下子，虽然没有把我逼退，却给了我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我这人闻不得烟味，为了工作，只能硬着头皮随李主任进了屋。
　　 屋中间坐着的中年人马上迎了上来，握着李主任的手，说：“欢迎，欢迎。”
　　 他手指着边上的沙发，让我们坐。我打量了一下这屋里的两人，这位年纪大的，估计五十出头了，两鬓斑白，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干农活的好手，透着一股沉稳干练的劲。另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吧，圆圆的身材略显臃肿，站在座位边，朝我们笑着。眼光到我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把半截未抽完的烟在桌上按了按，给熄灭了。
　　 李主任指着边上的我，对屋里的两人介绍说：“这是我带过来的帮扶志愿干部小陈，是名老师，笔头子厉害，人给送来了，你们相互熟悉一下工作。”我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屋里的两人弯腰鞠了一躬。
　　 李主任摆手让我坐下，笑着说：“不要这样拘谨，以后你们相处的时间长着呢！”又手指着黑瘦中年人对我说：“这是杨书记，以后你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然后，又指了指座位上稍胖的那位说：“范会计，后勤部长，生活上有困难找他。”
　　 杨书记呵呵地笑着，告诉我边上的值班室给腾出来了，安排了床铺，还配个微波炉，有个小平锅。他说凑合凑合着用，只是简陋了点，村里只能是这个条件。
　　 我连忙说：“够了，够了，我又不是来享福的，有个住处就行。”
　　 杨书记叹了一口气，指着范会计说：“村里艰苦，根本留不住年轻人，去年什么雁归的招来一个小伙子，干事还不错，会在电脑上摆弄表格，就是嫌这里干活钱少，走了，考去什么有编制的啥单位了。这不，转来转去，这屋里还是我和小范两个人。”
　　 李主任喝了一口茶几上的水，不动声色地说：“杨书记和范会计都是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村里的工作抓得得心应手，乡亲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不过，现在是扶贫攻坚的特殊时期，事多任务重，再多辛苦一下吧！”
　　 “哦，对了，听说这样一档事，在这边的山坳里，住着一户残疾人家，出行不方便嘛，怎么不搬到下面来？”李主任话锋一转，转入正题。
　　 杨书记脸一红，喃喃地说：“李主任说的是杨老憨吧！这男的有点轻微智障，找个媳妇患有小儿麻痹症，两个残疾人凑成了一对，黄瓜搭瓠子，倒也挺般配。本来他们是住在村里的，后来有了孩子，索性搬进了山里，说是采山茶方便，我看是俩口子容不得别人异样的眼光，合不了群，搬到山里找清静去了。”
　　 李主任笑笑，看似漫不经心，却是语气坚定地说：“这可是县里挂了号的贫困户，属于重点帮扶对象，既然小陈来了，可以替你们多跑跑，看有什么办法，多帮帮这户人家。”
　　 范会计干咳一声，拿出一摞表格摆到了李主任面前，说：“主任啊！我们可是坚决按县乡两届政府的规定办事，这是贫困户领取扶贫款的签名，杨老憨家远，每次扶贫款下来，我都是骑着摩托车送过去的，光这油钱都花去了不少，杨书记也不给报点？”说这话时，冲杨书记挤了一下眼。
　　 杨书记不置可否地笑着，望着李主任小心翼翼地说：“李主任，你是县扶贫中心下来的干部，对政策和帮扶对象的了解都比我们把握的准，我们要多向你学习。这不，你们来之前，我就和家里的婆娘说了，宰只老公鸡，弄上两个菜，一是欢迎李主任的大驾光临，二是为小陈的到来洗尘，咱们就在家里吃一顿，行不？”
　　 李主任摆摆手，严肃地说：“吃饭就免了吧！我们的车子在路上，一会儿过来接我去别的村。再说，组织纪律也不允许，不能给基层添麻烦，是规定，也是纪律，你们说是吧？小陈在这儿，吃饭他自己弄，你们工作上提供支持就行。”
　　
　　 二
　　 第二天上午，我搭乘着范会计的摩托车进山了。按年龄，范会计比我还大了四五岁，为了方便以后的工作，我就亲切地喊他“老范”。路上，我开玩笑地和老范说，“我这驻村帮扶，差旅费是有的，你可要记住了，载我多少次，到时候一块儿结算油钱。”范会计干笑两声，说：“小兄弟，有你这话就行，哥听着心里暖和。”
　　 石子和沙土铺成的山路崎岖难行，不过，周遭的景色还是不错的，山上树木浓密，绿色中夹杂着红黄。一些雨水冲刷出的陡坡，山石裸露了出来，闪着青森森的光。不知名的小花开放着，像是天上散落到坡上的星星。水洼边的蒲草很高，狂放地在风中抖动……
　　 我说：“这里的风景很美啊！”
　　 老范乐了，回答道：“小陈兄弟，城里来的人看什么都新鲜，这杂树野草的，有什么看头？不如长点麦子玉米来的实在，可以填饱肚子赚点钞票。如果把你放到山里蹲一个月，我敢保证你就乐不起来了。”
　　 我急得脖颈发红，分辩道：“我不是来了吗？要是在古代，一定在此占山为王，先把你劫了再说，缝上你的嘴，看你还笑话我不？”
　　 “劫我有什么用？一没钱，二没用的，一百五十斤的皮囊，还要你管饭。不如劫头猪，杀了还能吃肉。”说这话时，老范骑车的肩膀轻微抖动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有点后悔了，为我刚才话语的唐突感到尴尬。
　　 绕过一个山梁，我们在一处两间水泥砖垒砌的房子前停下，正好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正在门外的树荫下吃饭。小小方桌上，摆着两盘素菜，外加一小碟腌豆角，没一点荤腥，也几乎看不到油星儿。
　　 女主人见我们来，连忙站了起来，问我们吃了没有？老范笑呵呵说：“你这菜是招待和尚的吧？我们就不吃了，怎么小蓉没在家吃饭？”
　　 “丫头学习忙，住在学校里，周六才能回来。”女主人答道。
　　 “村里人都说小蓉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你们一定要用心培养，以后就享福了。”范会计冲着杨老憨大声地说道。
　　 杨老憨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不断地往屋里指，让我们去屋里坐。
　　 范会计侧过头告诉我，杨老憨这是让我们去屋里看丫头奖状呢！
　　 进到屋里，我为之一振，屋里的半边墙上都是奖状。我粗略数了数，有八十张之多，很多都是一等奖。这时，刚才门口吃饭的小男孩也挤了进来，他是杨老憨的小儿子，闹嚷嚷地说，这里也有他的奖状呢！
　　 “哦，是吗？”我笑着摸摸孩子的头问：“你多大，上几年级了？”
　　 “八岁了，上小学三年级。”孩子响亮地回答。
　　 “哦，墙上奖状上杨小蓉是你姐姐，署名杨小易的就是你吧？很好，很好，不比姐姐差啊！”我不住地夸奖。
　　 小男孩羞涩地低了头，抿着嘴偷偷地笑。
　　 阳光浓烈，一下子从日头底下走进屋里，感觉屋子里黑黢黢的，多少让人有点窒息。这户人家的确是实打实的贫困户，除奖状有更新外，其他的都很陈旧，说是一贫如洗也不为过。锅灶就支在堂屋里，与其他区域仅隔了一张布帘。堂屋大桌上有一台老式电视机，算是现代化产品了，就不知道能看不能看。边上支着破旧的一张睡床，一条腿还断裂了，用砖头支撑着。估计是大人们睡的，两个孩子的的睡房应该在里间，也是用布帘挡着，与堂屋分隔开来。
　　 这屋里的一切，看不到一点清新醒目的东西。一砖一木，一盆一罐，或旧或破，泛着清冷的光，默默地向我们诉说着这大山的沧桑，以及沧桑大山的包裹下这户不幸家庭的辛酸。
　　 日子咋过成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帮这一家人走出困境。
　　 于是，我准备到屋子周边转转，看能否动员这一家人搬离此地。
　　 杨小易听说我们想周边转转，迅速把饭划拉几下放下了碗，兴冲冲地开始了前面带路。这八月里的天气，像个闷锅，热气顺着脖子往外冒。好在林多树密，可以树荫下行走，山风儿一吹，顿觉凉爽了许多。登高一望，欣喜地发现，屋子下方有一个小池塘，泛着盈盈的光。边上应该这户人家的菜地了，里面的蔬菜绿茵茵的，煞是可爱。
　　 杨小易说，这池塘底下有个泉眼，可以呼呼地往外冒水，是常年不枯的。他经常看到小动物来这里喝水，有松鼠、刺猬、小鸟等。不仅有这些小动物，他还看过凤凰呢！红腹亮冠，尾巴很长，飞起来沙沙作响。
　　 我哈哈大笑，问杨小易：“你确定是凤凰吗？”
　　 杨小易急赤白脸地说：“怎么不是凤凰？都说五彩凤凰，我看还不止五彩呢！”
　　 “哦，真的吗？”
　　 我打开手机，让杨小易看野鸡品种大全及图片。杨小易睁着大大的眼睛，惊奇地看着我手指上下滑动，在看到红腹锦鸡图片时，快乐地大呼：“像这张，像这张。”
　　 “这就对了嘛！小朋友，你看到的不是传说里的凤凰，可和凤凰差不多，它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叫红腹锦鸡，挺美的是吧？”我说。
　　 杨小易有点失望，点过头后，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看到孩子这样，我有点儿不忍心，鼓励他说：“杨小易同学，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它的，都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这锦鸡也差不多，环境不好也不会来的，你们这里山高林密，是动植物的乐园啊!”
　　 “老师，我可喜欢它啦，下雪天，还在林地里撒过玉米粒呢！它吃的可香啦！”杨小易骄傲地说。
　　 我突然一个机灵，心中有了一个大胆想法，对，就在这“凤凰”二字上做文章，看能否带动这户人家走出贫困。
　　 回到杨老憨住处，我激动地喊：“好渴啊！麻烦杨师傅给我来一缸茶水，好吗？”
　　 老范看我那高兴样有点发懵，一脸的不解。
　　 一搪瓷缸野山茶水下肚，我感到浑身毛孔都透着清爽。
　　 “太好喝了，这野山茶够冲够味。”我笑着赞叹道。
　　
　　 三
　　 李主任打电话给我：“小陈老师，才子啊！你小子真行，我看到你写的文章了，都上报纸了。你那‘凤凰’真的在山里出现过？别哄了人去，到时候见不到咋办？”
　　 “咋办？”我笑着说：“李主任，你就放心吧！不瞒领导您，这‘凤凰’山里真有，它真正的学名叫红腹锦鸡，羽毛十分地艳丽，城里人可没见到过，绝对的稀罕，说是凤凰一点也不为过。我和县防疫站领导联系过了，去年防疫留下的旧帐篷还有，借两三个来，放在林地里、水洼边等不同地方，人可以躲在里面，用相机拍照，不惊扰它们，一定会过足眼福的。”
　　 “这对贫困户帮扶作用大吗？”李主任不解地问。
　　 “当然对帮扶大了，领导您想啊！杨老憨人憨，不善于交流，可会采野山茶和山菇、蕨菜啊！他家中女人，腿脚不便，家中烧个把菜是没有问题的。这山中处处都是宝，办个农家乐，土鸡野鱼一定会让城里人喜欢。”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李主任沉吟了片刻，说：“工作队会大力支持你的工作，必要时，会派其他组员协助你，你放心大胆地去干吧！我这样想，是否可以从三方面入手，一是突出个‘红’字。藕塘是红色革命老区，有着丰富的红色文化，可以深挖细耕，加以宣传；二是紧抓一个‘绿’字，镰刀村周围山高林密，对倡导绿色旅游大有脾益；三是落实一个‘金’字，红腹锦鸡又名金鸡，我们要借鸡下蛋，动脑筋、想办法，帮助贫困户早日脱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