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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大地的耳朵(散文外一篇)


作者:秋子红 童生,885.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0155发表时间:2023-01-31 15:10:20

猪在后院圈里嗷嗷直叫。我知道该拔猪草了,提起房檐台上的襻笼出了门。
   一场骤雨刚刚歇住,阳光刺破云缝,将村庄照耀得一片鲜亮。街巷里,泥泞的路面上还摊着一洼洼积水,但街道两边已被人踏出了两道“路”。说是路,其实只是荷叶大的一个个脚窝,时断时续,刚刚放得下一只脚板;人走上去,就像池塘里蹦跳在荷叶上的青蛙。我提着襻笼,就是沿着家门口那条“路”,蹦跳着出了村庄,走到庄外的土壕岸上。
   壕岸上的麦茬地里,玉米苗已抽出三四片淡青色的叶子。在一行行玉米苗间,割麦子时掉落的麦颗早发芽了,麦青绿茸茸,似乎比玉米苗长得还旺盛,在麦青、玉米苗间,长着一簇簇刺芥和打碗花。麦青、刺芥、打碗花,都是猪最爱吃的草。父亲平时用糠来喂猪,舀四五碗糠、少半碗麦麸,再倒入面汤、泔水,搅匀后就是一顿猪食。糠用麦草、玉米秸秆粉碎而成;打糠机就在村庄磨面机房外,一推闸刀,呜呜呜不到半小时就能打四五袋糠。麦草、玉米秸秆村子里遍地都是,可打糠得用电,用电当然要收钱。因此,拔猪草就成了我放学回家后的固定功课。猪草拔回家,用清水淘洗干净,再用菜刀切碎,盛在喂猪的铁盆里,倒些面汤、泔水,端进猪圈,老远就能听见猪头埋在铁盆中,酣畅淋漓的咀嚼吞咽声。
   现在,天刚放晴,玉米地里湿漉漉满是露水,显然不是进地拔猪草的时候。我沿着壕岸上玉米地边那条莎草覆盖的土路,往地上头走。我发现,壕边上长着刺芥和打碗花。我蹲下身,刚拔了一把打碗花,再睁眼向前一望,兴奋得差点叫出了声——壕边的干塄上,在艾草、蒿草间,密密压压满是地软!地软一堆又一堆,软软的,黑沉沉的,在头顶太阳光的照晒下,似乎散发着墨绿色的光,一团团在微微翕动。那天下午,我捡了半襻笼地软。进了村庄,我还没走到家门口,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壕岸上有地软,一窝蜂向壕岸上拥去。
   那天夜晚,母亲将地软淘洗干净,切丝后,加上油、盐、辣子、调料,烙成地软饼。刚出锅的地软饼香喷喷,咬一口,满嘴油香。那一晚,我一口气吃了五片地软饼,肚子胀鼓鼓的,就连嘴里呵出的气都是香的。
   除了庄外壕岸上,村庄南原的土坡上也有地软。因此,雨过天晴后,在南原坡坎上,时常可以看见提着襻笼拾地软的孩子身影。其实,村庄里地软最多的地方,是村里的苜蓿地。苜蓿,是喂牛喂马必不可少的青料。村庄里的苜蓿地,从春天到初冬一直绿葱葱,至少有七八亩。刚发芽的嫩苜蓿,是人们觊觎的一道下锅菜,因此苜蓿地常年有人看守着。
   村子里看苜蓿的,是我叫“八爷”的老人。八爷黑瘦黑瘦,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木匠的凿刀刻出来一样亮清。八爷爱说笑。嘿嘿一笑时,脸上的一道道皱纹里好像都盛满了笑意。八爷爱讲鬼故事。盛夏的夜晚,在麦场上乘凉,八爷一讲起唐王游地狱之类的鬼故事,身边总围满孩子大人。有一晚,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后来人散后,八爷将我搂在怀里,一声不吱睡在麦场上。母亲在村庄里找寻了大半夜,快要急哭了,八爷才嘿嘿笑着说:“娃在我这睡着呢。”但是,一看起苜蓿来,八爷像是变了个人,黑着脸,提着条鞭杆,站在苜蓿地边,威风凛凛像尊门神。八爷从不许村里的女人们进苜蓿地拾地软。用八爷的话说,“婆娘们身上长着八只手,贼着呢。”但八爷允许村里的娃娃们去苜蓿地拾地软。我们踩着雨后苜蓿地的露水,在刚刚割过的苜蓿茬间找寻着地软。地头上,传来八爷哼唱秦腔声;半晌工夫,我们会拾大半襻笼地软。
   地软如果吃不完,母亲会将地软拣干净,晒在院子里;晒干后,母亲会将它们收拾起来。如果家里来客或者过节做臊子面,地软便成为必不可少的佐菜。故乡的岐山臊子面,讲究煎、稀、汪、酸、辣、香,还讲究红、黄、黑佐菜颜色亮丽,红是胡萝卜,黄是黄花菜、鸡蛋饼,黑是黑木耳。只是,母亲平时舍不得买木耳,只有过年待客吃臊子面时才用木耳,平时用地软。她将干地软用开水泡开,切丝和胡萝卜丁炒熟后,下到汤锅里,地软黑沉沉漂在汤碗上,咬一口,脆香脆香。
   地软是从哪来的?小时候,每逢拾地软,为着地软的来历,我们总会叽叽喳喳争论不休。后来,我知道了,地软属于一种天然生成的藻类植物,春、夏、秋多雨时节,它们便在雨水中快速生长;雨后天晴,被阳光一照晒,便迅速变干,不见了踪影。
   只是,知道这些时,我已离开了故乡,再也没有在壕岸边、坡坎上、苜蓿地里拾过一回地软。
   我曾多次梦见在故乡拾地软的情景。一场新雨之后,大地湿漉漉,清新而洁净,草叶上滚动着一颗颗珍珠似的露珠。在草丛中,静静卧着一团团黑黑的地软,软软的,嫩嫩的,像大地长出的一只只柔嫩的耳朵,正静静地谛听着我从远方走近的脚步声。
  
   构树的果子
  
   整个夏天,我们一直惦念着庄南构树上那些鲜红、诱人的果子。
   构树是常见的树木,一簇簇生长在窑脑上、坡坎下、田地的尽头;一片片绵厚、叶尖开裂的椭圆形叶子,绿森森将枝干严严笼罩着。构树的枝干、叶柄中饱含着乳白色的汁液,是猪、牛、羊喜食的好草料。春夏时节,我们提着襻笼,将构树叶一片片捋下来,提回家,被父母一把把丢给家里的猪、羊,甚至是后院槽头拴着的耕牛。
   春天一到,构树叶刚刚变绿,树枝上便会结着一个个指甲盖大的绿果子。初夏时,村里的女孩子们染指甲,捣碎指甲花,撒上明矾,包扎手指,构树叶是少不了的。因此,傍晚时候,女孩们带着弟弟妹妹,拿根竹竿,很快就勾回一大捧构树枝来。庄南那些构树上的叶子,很明显与窑脑、坡坎上丛生的构树叶不同,绵软、肥厚,更重要的是它们椭圆形的叶子,叶尖极少有开裂的。女孩们一片片摘着树枝上的叶子。很快她们就会发现,构树枝上被村庄里的人称为“构桃”的绿果子,硬硬的,沉甸甸的,一个个已有拇指蛋大。
   五六月,瓜果熟了。中午或者傍晚,总有人用自行车驮着桃或者梨瓜、西瓜走进村庄,在街巷里低一声、高一声沿街叫卖。我们跟在自行车后,望着货架后两个竹筐里红艳艳的桃子或者一只只拳头大的梨瓜,腮帮里咸津津涌满了口水。但苦惯了的大人,将钱看得比命根子还紧;他们看见卖桃卖瓜的,漫不经心望一眼,就忙起手边的事,极少有上前搭讪去买的时候。卖瓜果的人吆喝了半天,最终悻悻地推着自行车出了村庄,在我们落寂的目光里腿一撇跨上自行车,向远处走了。
   庄东的壕岸边,长满了柿子树;一棵棵深褐色的虬曲树干上,麦熟时节,便满树密压压结满了青绿色的柿子。柿子有指蛋大的火晶柿子,有桃核大的帽盔柿子;我们所中意的,就是那些桃核大、挂在树枝上的帽盔柿子。清晨或者一场骤雨后,村庄里总有孩子叽叽喳喳跑到庄东壕岸边,捡拾树上落下的帽盔柿子。夏天的午后,我们守在柿子树下,女孩子在跳房子,男孩子在扇面包。在我们头顶,知了一声声叫着,柿子树巴掌大的绿叶子间,挂着一颗颗青绿色的帽盔柿子。忽然,“吧嗒”一声,柿子落了下来,我们一窝蜂朝着柿子落下的地方跑过去,早有眼尖手快的伙伴,将一颗绿柿子紧紧攥在手中。柿子拾回家,放在窗台下,三四天便会变软,吸一口,一股淡淡的涩臭味里有一丝淡淡的甜味。与帽盔柿子比起来,我们更喜欢吃的,是庄南构树上所结、村庄里人叫“构桃”的红果子。
   记忆中,伏天还未到,构树上的“构桃”已悄悄变红了。最初是三颗五颗,稀稀疏疏点缀在满树青绿色的“构桃”间,站在树下,一眼就可以看见。“构桃”红艳艳、毛茸茸的,像一团燃烧的火苗,显得那么醒目、亮眼。早有人从家里拿来竹竿,踮着脚从树上勾下结着红“构桃”的枝干,然后摘下“构桃”,津津有味吃着。我们眼巴巴地看着,腮帮里再次涌满了咸津津的口水。村子里胆大的孩子,一个个脱了鞋上到高处的树杈上。胆小的在树下仰着头,看见他们摘下一只红“构桃”,然后骑在树杈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吃完一只“构桃”后,他们双手抓住高处的树枝,身体悬空,双脚在树枝上狠劲一踏,“哗”一声,红红的“构桃”雨点般从树上落下来。
   我们吵闹着、欢叫着,朝着“构桃”落下的地方跑过去,不一会,双手间捧满一只只又红又大的果子。“构桃”早熟了,红毛絮软软的,已呈赭红色,咬一口,甜津津。这是孩子们在村庄里所能吃到的为数不多的果子;即使知道“构桃”吃多了,舌头会火烧火燎地疼,但依旧贪婪地啃咬着、咀嚼着。
   多年后,我查到构树的资料:构树,别名楮桃,为落叶乔木……我想,可能只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于乡村的那一批人知道,构树不仅仅是一种乔木,还是当年孩子们心中一种能结出满树鲜红、诱人果子的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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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现:提着襻笼乡村孩子,一蹦一跳在地里忙着。一簇簇刺芥和打碗花,还有麦青等等,不断丢落于襻笼里。回家,切、剁,搅拌,倒入猪圈,狼吞虎咽的声音顿时响起。夏天,一片青绿,地里尽是拾捡地软的孩子,还有采摘构树的果子,还有空地上树下欢悦玩乐的场面:女孩子在跳房子,男孩子在扇面包。这些美好的记忆袭来像香甜的糖味沁入,无限美好。散文缓缓叙来,犹如山涧泉水缓缓流过,隐藏的意味,让阅读的人感触至深,回味无穷,仿佛是夕阳下的老奶奶一边缝补衣裳,一边给孙女辈讲那遥远的故事,那种乡土烟火气息像火花越燃越旺。语言润稔隽秀优美,佳作,倾情荐阅。【编辑:山地73182882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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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23-01-31 15:16:50
  喜欢阅读这样有地气支撑的作品,实实在在,给人共鸣,触动人心,让阅读的人心底深处的记忆涌现,人间的美好给人滋润。
   同时欣赏这样的语言,灵动素朴,有质感。
   我阅读时,儿童时光的记忆不时泛起。
2 楼        文友:上官风        2023-01-31 17:24:05
  作为生长在农村的人,这篇文章让我读来很亲切。
   包括喂猪,我们小时候印象里的喂猪,就是剩菜剩饭、泔水,好一点再拌入一些麦皮麦糠搅匀。当然这些只是我们一些散养的农户随意些,那些专门的养殖大户,还是饲养的会更精细一些,有专门的猪饲料;构树的果子,我们这里叫做“红疙瘩”,那是小时候我们极有限的几样美味之一。大概在春夏之交,那些小果子便逐渐变红变膨胀,就像一个个小红灯笼,颜色鲜艳明亮,让人垂涎欲滴。不过,那个东西经常凌空长在高处,采摘不方便有一定的危险,而且食用的多了会感觉舌头都是麻的……至于坐着索索的“地软”,我特地查了百度才知道:地软又叫地木耳、地皮菜,可以炒食还可以凉拌,我猜味道应该很不错。
   这篇文章清新自然,很有画面感很有烟火气息,欣赏了。
3 楼        文友:泽子        2023-02-01 07:27:59
  欣赏作品嗅到浓浓的乡土气息,我没有农村的生活经历,却有着对农村美好的生活向往,其实那些质朴亲切的农村生活是枯燥乏味的,只是在喧嚣城市生活太久有了逃离的想法。农村生活就是人类生活的一种回归,让自己静下心来竖起大地的耳朵。点赞作品。
4 楼        文友:永远红梅        2023-02-01 17:46:54
  地软,非常好吃。我们这里有地软包子,吃在嘴里,软软的,柔柔的,一股香香的味道袭来。构树的果子,读着文章,都有一种香甜的味道在蔓延。有着浓浓的乡土味道的散文,读来回味无穷。散文语言描写细腻、生动,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在乡村的土地上,有大地的耳朵,新奇而亲切。欣赏佳作!赞!
永远红梅
5 楼        文友:石语        2023-02-05 23:07:30
  地软、构桃,乡村司空见惯之物。也不对,似乎地软现在很少能见到。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城市的缘故,还是现在农村人也不稀罕这“大地的耳朵”了呢?大地的耳朵,这名字,太诗意了,要人命。还有构树,不成才的树,多生成在坡地沟畔,其貌不扬,一点不引人注目。但这些不起眼的植物却带给读者浓浓的思乡之情。
6 楼        文友:江凤鸣        2023-02-07 21:40:41
  打猪草和采摘果实,这些最基本的乡间农活,在作者笔下展现的是那么优美,那么多姿多彩。作者对于乡间自然环境的描摹更是像一幅水墨画般美丽。那些场景,那些素描般的描写,真是美到了极致。诗人说,劳动最美。读了这篇散文,深有体会。
江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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