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一年一度的除夕大餐周而复始，丰富了我们的生活，也苍老了我们的容颜。有多少个欢乐的场景虽被岁月带走，但也留下了鲜活的记忆，每当又一个除夕来临，那些曾经的过往犹在脑海浮现。
　　 小时候感觉除夕的每一分钟都是那么珍贵，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新年韵味，于是彻夜守着灯火与家人一道坚持到天明成为我最大的满足和幸福。正如苏轼所描述的“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
　　 这就是传统的守岁，武汉人称为熬夜。那时，没有电视机，没有手机，更没有春晚，业余生活也特别匮乏，真是名副其实的熬夜。虽然可以随意放鞭炮和玩烟花，但那只是少数富裕家庭的奢侈品，像我这类贫困家庭的孩子，只能站在一旁看热闹。除夕的后半夜又特别冷，父母一般生上火炉放在屋子中间，一家人围着火炉吃零食、聊天。
　　 我印象最深的熬夜是与高中同学在一起的那几年，因为那是一个少年步入青年的过渡时期，思想特别活跃。那时，我们特别单纯，接受的教育都是正面的，不崇拜歌星和影星，只崇拜伟人和英雄。有句口头禅经常挂在嘴边：我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沐浴在阳光里。语文课的一篇高尔基的《海燕》令我们热血沸腾，渴望在苍茫的大海上像海燕一样高傲的飞翔。所以，严格地讲在此之前都是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没有自己的独立空间，而从高中开始就有了一种自由飞翔的欲望。于是，我的除夕之夜第一次走出了家门，第一次与同学们通宵达旦的相伴，第一次感觉到了熬夜的精彩之处。
　　 我居住在汉正街，这里是整个武汉市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以汉正街为轴线，家庭散落在像蜘蛛网一般的胡同里。除夕之夜，我们各自在家里吃完年夜饭后，相继来到班长邹少华家里。之所以选定在他家里聚齐，除了他的家人热情好客外，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汉正街与汉水河平行，他家位于集家嘴，比邻长江之畔。
　　 我们6个同学，都是共青团员，因志同道合、脾气相投，自然而然走到一起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家已然成为我们的沙龙，在一起畅所欲言、高谈阔论，从课堂谈到社会，从国内谈到国外。总之，我们的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是一群热血青年，有理想、有抱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他家房顶有个露台，木质的，四方周正，站在上面视野开阔，能够登高望远，一览楚天风光。多少次我们在这里仰视白云蓝天，期盼振翅高飞；多少次我们在这里俯瞰武汉三镇，内心溢满自豪；多少次我们在这里眺望江水奔腾，渴望中流击水！
　　 除夕之夜，我们登上了露台，星光月辉之下呈现一派浓郁的节日氛围。此时，灯火照亮了武汉三镇，汉口、武昌、汉阳轮廓分明，不时有烟花、炮竹在夜空中描绘出璀璨的光影。远观，长江大桥亮着夺目的灯光，像一条金色的长龙横卧于江水之上，不由使人联想起“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宏伟诗篇。近瞧，长江与汉水川流不息，在龙王庙江中心不期而遇，产生剧烈碰撞，激荡起滔天巨浪。这汹涌澎湃的场景使我们很容易想到了升入高中第一节课学习的《沁园春·长沙》，禁不住有一股“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感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渴盼。
　　 我们慷慨激昂，热血沸腾，不知不觉中送走了旧年的最后一夜，迎来了新春的第一道曙光，没有感觉丝毫寒冷，没有感觉丝毫困乏。
　　 高中毕业，我们6个人没有丝毫犹豫，都在第一时间选择了上山下乡，决心在广阔天地挥洒我们的青春。即将挥手告别，即将踏上社会，心境是异常复杂的。我们恋恋不舍，怀念逝去的高中生活，怀念结下的深厚友谊，怀念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除夕之夜。
　　 第二个除夕之夜，我们早早来到邹少华家，他宴请我们吃年夜饭。每人桌前盛满一杯白酒，放了一盒香烟，这阵势前所未有，在此之前我们都自诩为好学生，烟不抽酒不沾。邹少华说：“从今天开始，我们结束了学生时代，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们起哄道：“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活一天；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
　　 那个年代，有许多中学生开始抽烟、喝酒，甚至许多人视抽烟、喝酒为成年男人的标志。不知其它人如何，对我而言，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杯酒，第一支烟，感觉酒是辣的，烟是苦的。时至今日，我戒掉了抽烟，延续了喝酒；可其它的同学呢？烟洒不分家，双管齐下。
　　 吃完年夜饭，每个人的头脑被烟酒熏染得轻飘飘的，一致决定外出走走，外面的空间开阔，能迈开我们前行的脚步。感觉房顶的露台太小了，再也容纳不了我们的身心。出门便是沿江大道，从幼年至少年，直至青年，我们的脚印步满了每一寸土地，此时感觉分外亲切。仿佛除夕之夜从这条大道走过，那头连着明日的广阔天地，连着纵横交错的阡陌小路。
　　 沿江大道一则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披挂着五色彩灯和红色灯笼，一派节日氛围；另一则是波涌浪翻的长江流水，辉映着长江大桥、轮船及两岸建筑的彩影。天空是深蓝色的，缀满了点点星斗，月儿像一弯镰刀，投下淡淡的银光。
　　 我们的脚印在繁华的路面延伸，一直铺到了江汉关大楼前，驻足仰视，尖尖的塔顶直入云霄，明亮的灯光勾勒出伟岸的轮廓。这是一座典型的欧式风格建筑，有近百年历史，最上端的钟楼为每一位武汉人所熟识。生活在武汉的人即便没有亲眼见过大楼，但绝对听见过钟声，它每隔一段时间就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清脆、雄浑，非常有力度、有质感，响彻三镇上空。
　　 我们都是听着钟声长大的，有着最深刻、最情感的记忆，今天我们来这里就是要聆听新年敲响的钟声。我们到来时，大楼四周空旷的马路上已经聚集了许多市民，都在翘首等待着那一刻，不少人还特意带来了鞭炮，放置在马路上，准备燃放。
　　 当悠扬的时钟敲响，刹那间鞭炮噼里啪啦骤然轰鸣，烟花蹿入夜空，火光、灯光照亮了江天，青烟、浓雾弥漫在空中。人们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欢呼新春的到来，浓浓的年味氤氲在除夕之夜。而我们在这一时刻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相互赠送，相互勉励，以表达深厚的友情和难舍的惜别。笔记本是我们那个年代最珍贵的礼物，并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上祝词：愿你像雄鹰一样在广阔天地翱翔！
　　 黎明时分临别时我们相约，明年的除夕之夜再相会。
　　 转眼一年过去了，又到了第三个相聚的除夕之夜，然而情形有了很大变化。首先是人员不齐，4个人如约而至，两人意外爽约。再则我们的身份不同，过去是稚嫩的学生，现在是有知识的农民。相隔一年，时常有书信往来，按说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然而缺席两人使情绪受到很大影响，感觉说什么都索然无味。更重要的是，经历一年的磨砺，昔日的远大理想、宏大抱负被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所替代，昔日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被寒来暑往的生活重负所取代。
　　 于是，玩扑克是最好的消遣，争上游人人都会，为了提高情绪，规定谁输了罚谁一根香烟。玩了几个小时，一盒烟只剩烟纸，没见烟丝，在来回拿捏中全都掉光了。
　　 到了后半夜，一个同学姗姗来迟，一进门就主动承认错误，原因嘛？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他有女朋友了，上半夜陪恋人压马路去了。另一个同学呢，直到黎明前才匆匆赶来，原因如出一辙，与女朋友正在热恋中，难分难舍。
　　 于是，我们4个人一致谴责他俩“重色轻友”，他两不仅没有任何愧意，反而理直气壮，说：“大哥莫说二哥，都是一样的货。”
　　 虽然指责他俩，但我们也意识到有一种情感正在日益强烈地闯进心扉，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悄悄来临。明年的除夕之夜还相会吗？黎明时分，我们分别时再没人提及此话题，至此，历经三年的除夕之夜同学相聚画上了圆满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