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沿着腊月寻年味(散文)
一
腊月二十四,驱车千余公里,我顺利返乡了。和以往不同,这次我直接在县城的商品房里住下,心里暗自庆幸,幸亏前年果断出手,买了这套房子。下高速不久,就到家了,的确是便利许多。
第二天早上,我就觉得住在这房子里不得劲!倒不是房子的问题,是感觉的问题,是感觉出了问题。住进房子,大门一关,隔壁左右互不认识,没有寒暄,没有闲聊,没有串门,一种冷清感扑面而来。这和在工作地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一套房子居住罢了!
这让我想起以前回到农村老屋的情景。
老屋离县城五公里远。没有修建乡村公路以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沙路。每到下雨天,路上会布满小水洼,像大小不一的镜子一样,明晃晃地铺满一路。如果骑自行车能够勉强通过,小轿车就颠簸得厉害。那时回家拖着行李不便,一般都叫一辆出租车。可是出租车往往不愿意去,因为路太难走。乘客和司机相互讨价还价,过年前后要价尤其高,一般要加到四至五倍才能成行。平时可能十元钱的出租车程,过年时期都要涨到五十。有一年大年三十,最后出价一百元才谈妥。而今修建了水泥公路,不要十分钟就能到。
老屋在一个小村庄,全村二十多户,一百余人。乡里乡亲彼此熟悉,而且连谁家的亲戚朋友也都熟悉。谁家孩子干什么工作,在哪里工作,谁家女婿是哪里的,做什么事情,都是耳熟能详的。见面彼此招呼,热情问候,人们之间相处融洽。其实这里的确是宜居之地。村子前面是千亩稻田,一眼望去平整开阔,夏秋之际,微风吹拂,稻浪起伏。右边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左边连续成片的池塘。小时候,小河的水能直接饮用,家家户户用河水洗衣做饭。池塘养鱼或蓄莲,到年底都打捞上来,按户分配。家家贫富差不多,人们安居乐业,脸上都是幸福满足的笑容。
每次过年回家,刚到村口,碰到的人们,都会笑脸相迎,主动招呼。“水叔下田呐!”我问候道。水叔满面春风地说:“中伢回来了呀!”“嗯呐。”“路上辛苦啊!”“还行,还行,归心似箭也不觉得,哈哈!”也有喊我中哥、中叔的,都是感觉发自内心的喜悦,好似有朋自远方来一样。相亲们对我客气、友善。此时,我的内心总是涌过一阵暖流,生发由衷的喜悦。
到家还没坐会儿,就有叔辈、平辈兄弟来家里坐坐,聊聊天。印象很深的一回,村里的再汶叔跟我聊起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侃侃而谈。当时把我给震住了,说实话,我没有更多关注,对于中央农村工作会议精神,一无所知。心里便想,新时代的农民毕竟不一样啊。
这次在县城住下后,这些招呼、问候、闲聊都没有了,心里感觉空落落的。
二
趁着祭祖的机会,我回到村子溜达一圈,看看乡亲也看看老房子。
记得,过去到了年关,总有一股浓浓的年味飘荡在村落里,虽然很难用语言形容,但真切感觉到一种仪式感,期待感。家乡有顺口溜: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斫年肉;二十七,捏毛笔;二十八,杀鸡鸭;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熬一宿。人们基本都是按照这个节奏来过年的。腊月二十四,家家都忙着打扫卫生。大人忙,小孩一定在干。这既是一个具体的事项,也是一个仪式,有除旧布新,打扫干净好过年的意思。从梁上的蜘蛛网,灰尘,到茶具杯盘,窗棂玻璃,地面等等,都要清扫一遍。这个工作量很大,因为大家的房子都不是三室一厅一百多平方米,而是两层小洋楼,上下加院落都有三四百平米。记忆里这是过年最难熬的一关。作为孩子,我们也参与打扫院落房屋。擦拭时抹布冰冷,小手每每冻得通红,也不敢偷懒。因为这一天不听话,会挨揍。过了二十四,有多大的不是,大人也不会再打小孩了,为的图个吉庆。小孩都知道这个理,表现都很乖,虽然冷,虽然累,也积极干活。
腊月二十五,几家协作,将自家黄豆聚合在一起打豆腐,节约成本,解决劳力不足、经验不足的问题。各家合作愉快,从来没有纠纷。合作时,几家人都在一起吃饭,简单几个菜,但小孩高兴,可以一起玩一起疯。然后喝美味的豆腐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喝碗鲜嫩的豆腐脑。我喜甜味,往里面加白糖是有名的,总是嫌少不嫌多。白天打完豆腐,分割完毕后,各回各家。晚上在家里架起柴火自炸豆条,作为过年肉菜的配料。年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准备着的。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年的氛围也在时间中一点点氤氲。如今,没有人在村里打豆腐了。
腊月二十六,人们到镇上或街上买年肉。过去都是买点猪肉,如今基本都要买点牛肉和羊肉。过去村里总有几户人家养的土猪要出栏,猪主人宰猪之前,已经把销路都捞好了,这个亲戚多少斤,那个邻居多少斤,余下全部自留。早晨,庄稼汉开始逮猪,我十分熟悉这个场景,那时候总是远远地站在旁边观看。请来的屠户此时就是一个大将军,站在院落中间,对着主人家以及来帮忙的人发号施令,吆三喝四,这是屠户一年中最威风的时候。宰杀之后收拾完毕,还要好酒好菜招待。临走,还会收到事先约定好的工钱。如今,村里好多年已经没有人家养猪了,这样的场景当然也看不见了。
腊月二十七,书写春联。那时候都是自己创作,自己书写。村里有毛笔字写的好先生,这个时候最翘,大家都托他写几副对联。所托的人多了,老先生只好按照亲疏远近排序,帮着写。一般开口请帮忙,也都事先掂量着自己的血缘关系够不够近,或者交情够不够深。自忖达不到标准,一般就不开口。自己拿笔写几副对联。我写的不好,但毕竟是读书的,每年家里的对联都由我承包。那时不敢主动提出给人家写,心里却希望有人来找我写。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找我代笔。不过,这也激励我暗下决心,好好练习书法。现在,人们都不自己写了,更别说自己创作对联。通常买现成的,有的还镶金边,但那种印制的春联总觉得少了一点原创感,也不比纯手工的来得亲切。算起来,我也两年没动笔了。
腊月二十八杀鸡鸭。那时候,父母在前一天晚上都要商量杀哪几只鸡,因为家里养的鸡比较多,多的时候有二十多只,少的时候也有十几只。那时的鸡都是笨鸡,有营养,皮薄发黄,肉质紧实有咬头,炖出来的汤油黄而不腻。我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就是笨鸡炖木耳。一种做法是新鲜吃,一种做法是风干吃。在我看来,风干吃味道更香。而今,这个传统也渐渐消失了,家家户户既不养鸡也不养鸭。真要有家里放养的笨鸡,炙手可热,价格高,还很难买到,只能碰运气。同样的一道菜,很难品尝到过去的滋味了。
回到村里,我感觉什么都没变,还是那些房子,还是那个布局。又感觉变化很大。包括我家在内,有七八家都搬离村子,到县城里住了。年青一代都在县城买房。买不起也要买,那是潮流,是面子,更是实际刚需。乡村里的中小学都撤销了,上学要到县城。所以,为了孩子的未来,很多乡亲砸锅卖铁也要在县城买房。
最大的变化不是一些人家搬离村子,而是“腊时腊月”没有了过年的氛围。过去,进入腊月,农事早就结束了,人们基本猫在家里。当然也不闲着。还相当忙活。我能记起来的,至少有制作红薯粉、高粱粑糯米粑、炒米,还有制作腊鱼、腊肉,腊肠,自制红薯干,炒芝麻、炒花生,炒蚕豆……
进到腊月十几,人们就隔三差五上县城,俗话上街。买些自家田地里没有的物什,比如生姜,醋,酱油等调料,买些木耳,墨鱼,海带,竹笋等干菜。还有买些年画,为孩子添置新衣服新鞋袜等。人们碰面都要问,年办就了吧?那时我不理解,明明过新年,为什么问“办旧”了没有?其实不是办旧,而是办就,是“办好”的意思。
到了腊月二十四,不但要打扫房子,还要自制糖粑。所谓糖粑,就是故乡版的沙琪玛。糖粑制作分两步,先准备好炒米,大约进入腊月即开始准备。第二步临近过年时熬糖。然后把炒米和糖混合在一起,就是又香又甜的糖粑。小时候爱吃,但爸妈警告我们,要慢慢吃,要留着过年吃。
整个腊月,虽没有农活可做,但要做的事情,还是丰富多彩,而且每件事都凝聚着爱心,浸透着亲情,流淌着富足。整个村子都弥漫着节日的味道。家家户户砧板剁的震天响,柴火烧的特别旺,屋里屋外充满欢声笑语,没有吵架没有教训打骂小孩的,人们按照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忙碌地准备过年,紧张又活泼,欢乐又祥和。
一系列与过年相关的活动,环环相扣,有机衔接,使过年成为与日常生活不同的,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这就是仪式感。
三
有一年,回到村里的时候,正赶上学文哥媳妇急急忙忙吃饭,要出门。我好奇地问,嫂子要上街办年呀?嫂子回答我,不是的,要赶到县城最大的鹏太超市上班。她说的语气里带着自豪。我清楚,学文嫂子能干,估计她是在激烈的竞争中的优胜者,被录用是一件光荣的事。在农闲时节,到超市上班,能赚到一份不菲的工资,也是倍有面子的事。她不能在家忙年了,忙年的事情,就都交给学文哥。学文哥以前只负责家外的农活或副业,家里的家务本来一窍不通,现在也只好捋起袖子加油干了。
像学文哥家这样的情况很普遍。我走在村子里,又碰到再汶叔、爱华叔等,聊了几句,得知他们都在县城买房了,那是为儿子买的,每个月要还贷款四千元。这些庄稼汉都六十的人了,还在种田,可一年种田也就收入两万元左右,五万元的贷款如何还?迫不得已,只能在农业之外开辟副业,做小工,每天200元。但小工的活,很累,不是每天有,但他们盼望每天都有。我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心疼这些朴实善良的乡亲,六十岁了还要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
老实说,腊月回到老家寻年味,可热闹不再,气氛冷清。心情有些压抑。然而,看看新农村的变化,看看农民富裕的生活,不禁又快乐起来。时代,赋予年不同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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