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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奖】老街(散文)


作者:决决流冰 秀才,2644.7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89发表时间:2023-02-02 19:28:00

19岁那年,卫校毕业,我被一纸调令分到邑南一个边远小镇。从此,半辈子光阴,泡在小镇的莎草中。
   小镇立于半坡上,一条不太“四印”的“十字”街。“四印”,是我母亲的口头禅,意谓方方正正。我母亲夸一个男伢长得魁梧、帅气时也爱说,看,这个伢长得好四印。所以,在我的母亲口中,四印还有周正的意思。遗憾的是,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我长得四印。从这一点看,我的母亲还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因为我长得又矮又丑,一米六的个子,圆规脚,啤酒瓶肚,还喜欢歪着肩膀子走路。现在想起来,我对这条不太四印的街感兴趣,或许与我不太四印的身材有某种关联。
   我疑心,最初街是一个“T”型街。这疑心是有些道理,因为就在“T”字没出头的那个地方,很久以前临近一条大河,后来,河水不幸改道,绕开街檐扬长而去,留下的河床,被人们弄些土啊石啊慢慢地拼接得与街面高度靠近。注意,是慢慢,因为至今那“T”字出头的延伸处,还可以看到一个坎下一个坎。当然,新近绕开坎子另修了一条两三米宽的水泥路,通向街外的田畈中。
   村里一位叔大爷听母亲说我将要到老街去讨活,特别到我家告诉我说,老街的城门楼子很高,城墙也夯实。然后仿佛突然记起似的拍着脑壳:老街果子好庞大。果子,就是油条。那个时候,当着村里人把果子叫成油条是被人笑话的。果子就是果子,只有北方那些侉子才把果子叫油条。在村里,侉子,似乎带点被人看不起的贬义。叔大爷做事说话尽管有些夸张,但他说的两样我都记住了,一是城门楼子高,二是果子庞庞大。
   我是孤身一人来到老街的。一个夏天的早晨,按照大人们规划好的路线,沿着一条蜿蜒的河道,一辆飞鸽自行车带着床单、被套,几件替换的衣服和几本磨得没有边子的书,向这条老街奔去。阳光像一羽又一羽鳞片,撒在身旁河之水面上,粼光熠熠。微风轻拂,柳条摇曳,七十余里路程,有五十多里在河堤上。走在堤岸上,有宋人“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之慨。
   有了这个夏天第一次河堤长途之行,此后十多年时间,这条堤岸成为连接故乡和老街之必由通道,经春复秋,多少汗渍落在堤岸的砂砾中。
   卫生院偏僻得令人发指,躲在后街一个角落,前后两排共四栋平房围成一个长方形院子。一栋是门诊,内走廊,旧得发霉,一栋是住院病区,红瓦盖的那种,六成新。另外两栋是行政办公和职工住房,相互掺杂。厨房靠在西北院墙的一个角落。整个卫生院看上去有一种残败味。好在那时年轻,不太讲这些。
   后来,熟识掌故的前辈告诉我,卫生院前身是一座庙,庙在轰轰烈烈的时代被一群不信鬼神的人推到。虽说不信鬼神,但人们宁愿这块空地荒芜,也不敢在上面建筑一点什么,最后,不知谁出个点子,将卫生院从街中心搬迁于此。
   能想到这个点子并且作出决策,不是普通百姓。
   在医院办公室的一位同志协调下,一位老职工将他并不常住的房退给了我。老职工家在镇子边,每日上班步行就可以。当时,我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因为我,赶走了别人。本身没有什么行李,稍微整顿,就安顿下来。想到从此将于这里蜗居一辈子,心里莫名的不安。
   我一直记得叔大爷的话。这天傍晚,我花了四五十分钟,把这条不规整的十字街,东、西、南、北都走了个遍,并且,几乎都到了街边。燥热中,许多街民在巷道里懒散坐或躺在竹床、睡椅上,他们的风致,与我曾经在某个城市读书时看到那里的街民大体差不多,男人光着赤膊,女人穿着裙子,老人摇着蒲扇,小孩在竹床与竹床间穿梭。那个时候电扇大致还没有普及,只有少数人门前有电扇在摇头,仅以电扇相比,与我居住的乡村高档不少。街道两边几乎看不到楼房,一些供销社之类的铺子,亮起昏暗的电灯。叔大爷跟我说的,很高的城门楼子不知躲到了哪里。
   在接连几次逛穿小镇的角角落落后,我确信叔大爷话有些无稽。没有高大的城门楼子,也没有夯实的城墙。早上,豆腐脑果子摊有两家,买来尝尝,是果子的味道,并没有叔大爷夸赞的庞庞大,和家乡那集市的只小不大。
   等我后来回家,对叔大爷还“围剿”了几句,说根本不是他说的那回事。哪有高大的城门楼子?果子怎么庞庞大?叔大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裂开嘴,干笑了两声,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时,我也是一个细伢。再或者是我记错了。后来,他又补充一句。
   十字街是镇中心,沿着“十”字的四个方向往镇外延伸,分别叫东门、小南门、西门和北门,东门是主干道,直通镇旁的公路,其繁华不亚于十字街中心。
   差不多三个月后,对小镇已经很熟悉了。小镇是早集市,天蒙蒙亮,就有四乡的村民,潮水般向小镇涌来,有的买,有的卖,那个时候是小镇一天最喧闹时刻。卖米、卖柴、卖麸子、糠集中在小南门,大家在街道两边一字儿排开,有专门两个本地中年女人负责称秤,在买卖双方议定好价钱后,由她们负责过秤,按例收取一两毛钱过秤费,一个早集下来,也有几块、十几块钱收入,我疑心她们这个组织正如靠山吃山一样,收的过秤费也是二一添作五放进各自的荷包。时常也有人不愿意承担过秤费的卖家,和买家一嘀咕,挑着担子走,被她们发现,往往弄出一些口角,最后不过秤还是要乖乖交钱,谁叫这是她们的地盘。十字街往北门方向这条街早集主要是菜市摊,各种应季的小菜,还有鱼类产品大体在这个地方交易,遇到节气,常挤得水泄不通,西门就显得清冷许多,大抵一些卖竹器、木器的喜欢聚结在这儿,东门是进出要道,虽然也有人在那儿小买小卖,但因为人推进涌出,多半快速成交。
   一天的早集过后,街市慢慢清冷了下来,这时候位于街市两旁的各种门店总算能长吁一口气。那个时候供销社还存在,十字街两旁好的门面基本属于供销社,卖日用百货,煤油柴油,布匹鞋帽,还有与农业相关的农药、化肥、尿素、碳铵、塑料油布等生产资料,这些都集中在一起,从门前走过,就能闻到一股农药或化肥味,冲鼻子。小镇书店也有一家,但多半与中小学学习有关的教辅材料,书之外,主要销售的是学生用的笔、纸、本子、墨水、墨汁,在没有放开时因为做的是独门生意,获利不少。
   小镇有一家叫“鸿运”的理发店,这理发店大概属街办企业,一男一女两个理发师,两个人好像关系不怎么好,互相不怎么搭理,有时还错峰上班。“鸿运”这个名字在那个时候有超前性,不知是谁想出的。理发店生意不错,那位年轻的女理发师也长得很漂亮,每回去理发,会多看两眼。小镇还有一家玻璃店,店主姓赵,一只眼睛有明显斜视。赵师傅是医院的常客,他的玻璃店后面有个大院子,堆着各色玻璃,院子种植蔬菜和花草。和赵师傅混熟后,经常和同事吃了晚饭后到他店里去喝茶聊天。那时候非常羡慕他有这样的店铺,店铺后面的院子仿佛鲁迅笔下的百草园。小镇还有一家铁匠铺,打铁匠的师傅姓李,但大家更习惯叫他“瘪头”,不知是乳名还是诨名,精瘦。从街上到卫生院,李瘪头的铁匠铺是必经之路,常看到八磅锤下亮闪闪的铁花四溅。叮铛叮铛的声音激越地升向天空。李瘪头的精瘦非常符合我对铁匠师傅的想象。
   小镇佛寺多,最有名的是观音寺和海音寺。观音寺有个女和尚大概二十岁多一点,人长得标志,她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很多人奇怪她年纪轻轻怎么想到要出家。这个人很能干,又读了一些书,后来成了几个寺庙的主持,到现在依然是佛教界的活跃人物,听说,她的“事业”现在做的很大,县城也有她建的佛庙。真是南无阿弥陀佛。
   对于佛家教义,我是很以为然的。
   十多年后,在不断对小镇认知的积累中,我慢慢明白平凡小镇曾经的不平凡。曾几何时,这是邑南的重镇,在时光的氤氲中,三国东吴都督陆逊在这里练兵,晚唐诗人杜牧蒙蒙细雨彳亍小镇时,无尽的感伤欲断魂,北宋苏东坡在这里三年四次驻留,留下不朽的诗篇,大清国于成龙带领兵勇抗击吴三桂叛军……这些时代的风流人物,让小镇在历史的天空摇曳多姿。叔大爷并没有说谎,厚厚的城墙和高高的城门楼子曾经确实有,只不过这些耗尽民脂民膏的建筑物,被后人无情拆掉,时间不过几十年。
   当我明白撒谎的不是叔大爷,而是时代时,叔大爷已经不在人世。
   现在,我在小镇最初见到的那批人,多半已经老了,甚至有一部分被尘世的风霜掩埋,而那时在小镇见过的物事,常在眼前回旋。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条老街叫亭州街。
   (2022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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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亭州老街,作者因为年轻时在此地卫生院上班而结缘。并不方正的十字街道,卖米、卖柴、卖麸子、糠集中在南门,北门方向主要是菜市摊,还有鱼类产品销售,西门是一些卖竹器、木器的地方,东门是进出要道,做买卖的很少。作者对老街印象深刻的还有“鸿运”的理发店、玻璃店和一家铁匠铺,还有小镇的观音寺和海音寺。小镇这些有年份的记忆在作者笔下一一重现。而亭州老街在久远的过去是邑南重镇,三国东吴都督陆逊在这里练兵,晚唐诗人杜牧在此地行吟,苏东坡在这里三年四次驻留,留下许多不朽的诗篇,大清国于成龙在此领兵抗击吴三桂叛军。这些历史名人及其事迹让这座小镇更加显得厚重而璀璨夺目,而灿灿悠久的历史遗迹曾经遭到人为损毁,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一座小镇,留下了作者青年时代难忘的印迹,那里的建筑、人物和曾经发生的故事全都留存于心底,永远挥之不去,余韵犹存。感谢决决流冰老师的精彩分享,佳作力荐共赏。【晓荷编辑:萧垦】【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30209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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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萧垦        2023-02-02 19:29:39
  再次感谢老师佳作分享,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2 楼        文友:何叶        2023-02-02 19:32:36
  这个文写得相当好!朴实厚重立意高远。佳作给赞!
何叶
3 楼        文友:茆屋闲客        2023-02-02 20:46:59
  老师笔下的老街,烟火气很浓,文化底蕴很深,细腻的描述,令人神往!
4 楼        文友:陌小雨        2023-02-02 20:51:33
  欣赏老师的文笔,写得真好,一条老街赫然就在眼前。
山本无忧,因水成泛……
5 楼        文友:何叶        2023-02-09 16:24:29
  恭喜精品!老师真棒!
何叶
6 楼        文友:陌小雨        2023-02-09 16:34:59
  恭喜老师斩获精品!
山本无忧,因水成泛……
7 楼        文友:萧垦        2023-02-09 17:20:46
  恭喜老师文章加精,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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