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值班，是每一个铁路职工必须履行的职责和义务，就像长年守卫边疆的哨兵，一刻也不能离开脚下的土地。可是今年，持续了整整三十六个春节值班的我，却因退休而中断。
　　 在我们农村，凡出门在外，不论你走多远，时间多长，活多忙，必须赶大年三十这天回家，吃团圆饭，叙家常事，守除夕夜，享天伦乐。这是长久不变的风俗，从未改变。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这一风俗从未在我家兑现。起先是父亲年年春节值班，后来，父亲退休，我接替了父亲的班，值班也无缝接了过来，假期七天，没有过个一次完整年。
　　 非常清楚地记得，在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春节。本想着刚来的我，既没有过硬的业务技术，又无丰富的现场经验，春节值班无论如何不会安排我。为此，放假之前，我早早做好准备，只等班组长一声令下，迅速撤离。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背包离开的时候，班组长却叫住了我：“小张，你留下陪班吧！初二早上再走。”
　　 “什么？陪班？”我诧异地看着他，满脸疑惑。
　　 “就是陪着你师傅值班一天，打个下手。”班组长语气平缓而轻松，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继续说：“干了铁路，值班就必不可少，早体会早适应。”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回了一句：“那好吧。”
　　 其实，我早就知道春节值班这回事。按照铁路半军事化的特点，只要行车不终止，无论哪一个工种，必须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只是性质不同而已。我们是电务信号工种，除三班倒外，还有义务班，就是晚上可以休息，但若遇到设备出现故障，必须协助倒班人员及时处理。
　　 时间过得真慢，每分每秒都让人觉得难以度过，好不容易熬到了夜幕降临、鞭炮声响、浓浓的年味弥漫了整个夜空，我的心却像猫爪似难受，倍感失落和孤单。
　　 要不是家住不远的师傅带来水果、瓜子、糖、饺子、凉菜等很多好吃的，一起边吃边安慰我，陪我聊天逗乐，我想，我一定熬不过那漫长而焦心的大年除夕夜。
　　 就是这极不适应的春节值班，煎熬了我整整三年，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才彻底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那是我上班后的第四个春节，本来我是初三值班，小我三岁的青工小王初四值班，可就在初三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以为设备发生了故障，通知让赶紧处理，没想到拿起话筒一听，原来是小王的电话。说他父亲突然病重，正在医院抢救，估计明天接不了班，看我能不能替他一天。我一听这话，脑袋就“嗡”的一下大了，想都没想，顺口说道：“明天我家里也有事，你还是找找别人吧！”说着，挂断了电话，满脑子都是早点下班的事，根本没把小王的事放在心上，就连第二天早上接我班的人换成了另外一位师傅，我也跟没事人一样，急火火乘车回家了。
　　 可是，就在收假后的初八早上，当大家坐在一起开收心会时，小王左臂上写有“孝”字的黑纱，让我的心猛地“咯噔”一下，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恨不能有个地缝去钻。很明显，他的父亲去世了。我本想赶紧安慰几句，可会议已经开始，不便开口，只好羞愧地低下头，任凭班组长一条条说个不停，我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散会后，我急忙把小王叫到门外，非常歉意地说：“真得对不起，没想到你父亲会……其实我也没啥大事，就是想急着回家过年。”我坦诚相待，满脸愧色。”他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微微一笑说：“没什么，我能理解，只是当时心急，把您家住农村的事给忘了，是我太冒失了。”他说得非常诚恳。”可我越发心里难受，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讪讪离开。
　　 自此，我非常重视和工友们的关系。上班时，主动和大伙探讨业务技术难题，模拟故障处理并分析原因；下班后，又积极组织大家打球、下棋搞比赛；平日里，只要谁有困难，能帮的一定帮，帮不了的，也要询问安慰，绝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尤其是每逢节假日，我都会积极要求第一个安排我，并主动接替家有困难的工友值班。
　　 有一年春节，安排班，我是初七，是最好的值班时间，可以在家过六天的安稳年，非常高兴。可是，就在大家准备离开的时候，年过半百的李师傅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说初二准女婿要来家里拜年，商量结婚事宜，按农村风俗，岳父必须在场，因此，排他初二的班就值不了了。班组长正要和大家商量如何解决，我便自告奋勇道：“我和李师傅对换一下，他初七，我初二。”“那咋行，你上次都替我几次了，这次不行。”还没等班组长说话，李师傅第一个反对。“没事的，您那可是大事，耽搁不成。”见他还要反对，我赶紧制止：“就这么定了，等以后我有事，您再帮我。”
　　 说实在的，90年代初的农村，交通还不便利，每次休假，坐火车就得一小时，再倒汽车一小时，还得步行半小时才能到家。春节期间汽车更少，错过一趟就要等一个多小时。大冬天的，忍饥挨饿不说，焦急的却不行。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日头已经偏西，饿得我饥肠咕咕，腿脚发软。但一想到总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倍感舒坦。
　　 直到这时，我才理解了当初班组长非让我陪伴的真正用意，他是在教我做一名合格铁路职工的道理。
　　 后来，我的岗位每隔几年就变动一次，但不管走到哪里，身居何职，值班，却成了习惯，就像吃饭，到时间就得吃，不吃，饿得慌。
　　 如今，岁月已经伴我走完了风风雨雨的铁路生涯，值班也远离了我的生活，可是，当我和家人正沉浸在安心看春晚、高兴过大年的幸福时刻，不知为什么，心里却一直感到不适，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有做，直到二十二点那会儿，我接了一个电话。
　　 “喂，老领导好，给您拜年了。”打电话的是小我十岁的工会屈主席，我退休后他接替了我。
　　 “新领导过年好。你是在单位值班吧？”我赶紧回问。
　　 “可不是吗？一共三天，年年如此。”他停顿片刻，语气中透着羡慕：“还是您好呀，再也不用操心值班了。”
　　 “是呀，总算解脱了。”我笑了笑，但马上补了一句：“不过，这猛然不值班，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
　　 听我这么一说，他紧接说起了单位的一些事，特别安慰我如果实在寂寞，就多来单位转转，之后，再一次祝新春愉快，身体健康，阖家幸福。
　　 放下手机，我却再也没有心情看春晚了，满脑子都是值班的情愫。
　　 有一年春节，我在陕北值班，天没黑就放完了鞭炮，正准备去灶上吃年夜饭，就在这时，接到一个偏僻小站职工打来的电话，说是和他值班的张师傅突然肚子疼得厉害，请求单位帮助。
　　 我赶紧带两名机关值班干部开车赶往小站，将张师傅连夜送到就近的绥德县城医院，经医生详细检查和诊断，确定张师傅为阑尾炎复发，必须立即输液消炎。
　　 医院里空荡荡的，除了值班的几名医生和护士外，几乎见不到几个病人。我们陪在张师傅病床前，看液体一点一点地注入他的体内。
　　 两个小时后，张师傅的病情有所好转，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他看了看我们，虚弱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大过年的，还麻烦领导。”
　　 “这是哪里话，你都能坚持值班，我们还不应该关心呀。”旁边的值班干部小赵也安慰道：“你这病我知道，疼起来要人命，好起来就跟没事人一样。估计赶天亮就好了，张主席还想陪你吃顿饺子呢。”
　　 “这没问题，馅我都调好了，等我缓过劲了，咱回去就包。”说着就要起来，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病人。
　　 天大亮的时候，还真如小赵所言，张师傅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开车回到站区，由我主厨，张师傅躺在床上指导，擀皮的擀皮，烧水的烧水，包饺子的包饺子，不大一会工夫，一顿香喷喷的饺子摆上了桌。
　　 这是我到陕北后第一次和小站职工过的除夕夜，也是我吃的最有意义的一次大年初一饺子。
　　 后来我常常想，虽然每年的春节我牺牲了休假时间，放弃和家人团圆的机会，但我收获的却是成千上万个家庭的幸福团圆。这种满足，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钟声已经敲响，明年的铁路发展，定会走向一个崭新的局面。
　　
　　 二零二三年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