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读《红楼梦》，我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从中学开始迷恋文学，虽无所成，但多年下来，阅读的习惯倒是养成了。时间一长，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也陆陆续续读了不少，但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冠的《红楼梦》却始终没能读完。
　　 开头部分还好，但一读到林黛玉进贾府之后，就陷入日常琐碎的繁复描写中，注意力便不容易集中，一不小心就看了后面忘了前面，迷了路，不知所云。终于放弃，恨恨地换到其他书上去了。
　　 今年春节期间得闲，我立志再冲刺一回这本“未竟之作”。开始的感受还是一样，几乎又要中断之际我偶然从“喜马拉雅”上搜到一个“水青读名著”的栏目，发现那位主播朗读声情并茂，活灵活现，神韵十足。于是在目倦神疲之际，插上耳机，接着自己看到的地方继续往下听。耳目并用之下，进度大大加快，几天的功夫竟真的把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完整拿下了！
　　 不动笔墨不读书，这也是多年下来养成的一点迂腐习惯。所以就写写这初读“红楼”的肤浅感受吧。
　　
　　 1、精妙的结构
　　 《红楼梦》的结构不像其他传统章回小说那样采用单线发展的线性结构，而是构建了一个多层嵌套和网状延伸的复合模式。
　　 整个小说结构是由三个层层嵌套的故事搭建起来的。
　　 第一层故事是缘起与总括，也是本书的由来，系由天宫里一桩风流公案与人世间大荒中一块顽石共同演绎而成。
　　 天宫里的神瑛侍者过腻了永恒不变、岁月静好的日子，凡心偶炽，决意幻形入世，经历人间悲欢。受他灌溉之恩的绛珠仙草闻知，也要随之下凡，用为人一生的眼泪报答前恩。负责了断这一段公案的高僧途经青埂峰下，遇到一块女娲炼石补天弃而不用的顽石。这顽石栉风沐雨，吸收天地精华，已经修炼成精，正自怨自艾，听到僧人与同行老道谈论人间繁华富贵，也同那天上的神瑛侍者一样动了凡心，恳请僧人携他入世经历见识一番。僧人婉拒不成，遂决定把他夹带在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风流公案中去人世间经历锻炼一回。这便是整个故事的缘起。
　　 第二层故事，是在正式开讲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即宝、黛二人原型）和所寄身贾府的故事前，先讲了一个甄士隐的小悲剧作为引子和隐喻。
　　 甄士隐是姑苏城内一名家境富足、淡泊功名、乐善好施的小乡绅。但这样一个敦厚和平、人畜无害的“富贵闲人”却无端遭遇横祸，潦倒涂地，终于遁入空门。这种以小见大、由此及彼的写法是传统章回小说中惯用的技法——“入话”。但通常的“入话”与主体故事是并列无关的。《红楼梦》的新奇之处在于使“入话”部分人物的甄士隐和贾雨村与后面的主要故事发生了巧妙的联系——不仅甄士隐被拐卖的女儿英莲后来辗转流入贾府大观园，成为“美香菱”，串联了“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和薛宝钗进京入贾府以及后面的诸多情节，而且在整个小说快要大结局的时候，作者又让甄士隐、贾雨村这两个“入话”人物跳出来参与收尾。尤其是贾雨村竟被空空道人选为这部《石头记》的传世者，但雨村翻检书稿后却说——此间之事我已亲历，还是去找曹雪芹吧。这样不仅巧妙地把《红楼梦》这部书从神话传到了现实世界，还照应了开头部分。甄士隐、贾雨村这两个人物也如同现代话剧中走出剧幕、转而旁白解说的演员一般，使整个小说的层次一下子生动、丰富起来。
　　 第三层才是故事的本体部分，即宝黛爱情故事及贾府的兴衰演变史。与第一、第二层托拟神话、大开大合的手法不同，这一部分转为完全写实的笔法——人物众多如“过江之鲫”，线索交叉纵横，网状延伸。
　　 在这一部分里，作者对于贾府贵族生活大到婚丧嫁娶、祭祀节庆（高潮为元妃省亲一节），小至日常起居用度，均极尽铺排描写之能事。其间所涉建筑服饰、诗词歌赋、灯谜酒令、医道巫术等等，林林总总，包罗万象，非曾亲历亲见者不能为之，也展现了作者庞杂深厚的传统中国文化底蕴。这也是历来很多“红学”研究者所深表服膺和津津乐道的。这种细腻、写实的手法与前两层大开大合的大写意手法相辅相成，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可谓“大之则弥于宇宙，细之则摄于毫厘。”
　　 多数人认为曹雪芹仅仅写了《红楼梦》前八十回，高鹗所续的后四十回只能算狗尾续貂。但我初读的感受并非如此。我觉得《红楼梦》层次分明、首尾呼应、浑然天成的整体结构也是其胜过其他传统章回小说的地方。即便是高鹗所续，那也算续得高明，续得精彩。
　　
　　 2、波澜壮阔的社会图景
　　 《红楼梦》采用的也是一种“散点透视”的叙事视角。从头到尾耐心读完，我们眼前会展开一幅《清明上河图》一样的长卷——真真切切看到了17、18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缩影。
　　 首先，我们看到一个皇权至上的社会。
　　 贾府的沉浮荣辱虽有自作孽、不可活的归因，但归根结底只是皇帝老子予取予夺的结果。作为贾府代表的贾政对此不仅心知肚明，而且认为天经地义。所以，福祸临头之时，他代表家族所做的是同样一件事情——只有叩首谢恩。
　　 这样的皇权统治秩序是自上而下成系统的。贾府作为大地主家族是皇权之下的奴才，其自身又是一座小宫廷，也是由金字塔尖上的主子和下面一级一级的奴才们组成的。贾府赖以生存的基础，上面靠皇权的护佑，下面靠对农民的经济剥削。曹雪芹虽然也厌恶、批判腐朽的皇权社会，但还没有先知先觉到进行制度性反思的程度。须知，当时西方的启蒙思想也才初兴，“君权神授”观念也才刚刚开始瓦解。所以曹雪芹对社会的批判仅限于通过贾宝玉这个离经叛道的形象表达对“仕途经济”的憎恶与逃遁之情，无法做到彻底的反叛、决裂和出走。
　　 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能写的只是一方面将命运的荣辱沉浮托之于虚幻的天命轮回——盛极而衰，富贵无常；另一方面饱含悲悯之情，为这社会中的不幸之人——尤其是闺阁英雄们——树碑立传，歌以咏之。
　　 其次，我们还看到一个男权至上的社会。这在《红楼梦》里体现更为明显了。
　　 成年男子享受娇妻美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不待言。就是贾琏与下人鲍二媳妇偷情的下流勾当，作为封建家长的贾母主持公道时，也不过责骂贾琏几句，令其给媳妇赔个不是便轻轻过去。贾琏不仅不用引以为戒，痛改前非，反而又变本加厉，直接在外面养起了外室（尤二姐）。而强悍如王熙凤者，反抗的手段竟然也是委屈隐忍、大费周折，先将尤二姐诓骗回家并正其名分，然后再想办法致于死地。这自然让人想到后宫里嫔妃们之间的宫斗戏——你死我活只能发生在争宠邀幸的女人和他们的奴才之间，始作俑者的男主人竟主动被置之局外了！
　　 即如贾宝玉的怜香惜玉，也是在男权至上的大前提下展开的。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喝拉撒无一样不依靠大小女人们的伺候。只因他能做到对女人们的怜惜欣赏，而不是如贾赦、贾珍一般视女人为奴隶和玩物，便见其伟大了。
　　 反观今日社会之情形，虽然我们也呼吁反对家暴，保护妇女权益，等等。但从社会整体情况，尤其家庭地位看，女人的地位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女权的发达已经大有超越男权之势。不知这是否就是曹雪芹当初所追求的理想状态？
　　
　　 3、刻画入微的人情世故
　　 人都说，《红楼梦》的核心是宝黛的爱情故事。但恕我愚笨，并不能窥得其中妙处。相反，触动我的倒是它关于爱情之外种种普通人情世故的描写，重点体现在下级对上级（奴才对主子）极尽委婉、得体之能事的说话、办事上。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几乎贯穿了全书始末。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我想，也许是因为平等、专一的爱情对于现代人已是一种常态和基本的道德准则，所以我们并不以之为奇、以之为贵，但其他方面的人情世故却绵延至今，依然在生活中发挥作用，所以仍可引起强烈的内心共鸣吧？
　　 不是吗？我们至今在各种体制内、组织中，“一把手”一手遮天的权威，除了没有皇权、主子的名分外，其实质的权威与影响力不是依然如出一辙吗？“体制中人”所遵循的礼法规矩，悉心揣摩领导心思，窥觑上司眉眼高低的样儿，与“红楼梦中人”相去实在并不太远。所以，当今的人们依然热衷于把《红楼梦》当做现代职场规则与政治智慧的教科书。那些在体制内、组织中能够顺风顺水、风生水起的不也是伶俐泼辣如凤姐，或老成、持重、圆滑如宝黛、袭人者吗？
　　 从这个意义上讲，《红楼梦》倒真的与其他三部名著共同构筑了传统中国人完整的精神世界——《三国演义》写中国人的官场规则，《水浒传》写中国人的江湖规矩，《红楼梦》写中国人日常的人情世故，《西游记》写中国人的神话想象。
　　 这便是我初读《红楼梦》的些许感受。虽则粗浅，甚或错误，但老老实实立此存照，以伺将来或有重读心得，再行修正、提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