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的儿子常问我：“老爸，你左眼角的两道金鱼眼似的疤痕从哪里来的？肯定是小时候不听爷爷的话被爷爷揍的。奶奶说您小时候可调皮了，比我调皮一百倍。您还老说我不听话。嘿嘿，哼！”儿子撅嘴斜视着我。
　　 是啊！我的两道疤痕是哪里来的？当然，我清楚它是从哪里来的，关于这个我是这辈子也不会忘的，但要向儿子解释清楚也不是易事。说是小时候爱玩爱闹不小心被什么硬东西碰伤了。这样一说，反而激起儿子的兴奋和好奇，一连串的刨根问底让我招架不住，也有损于我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和威望。我就编了一个故事：说自己青少年时期是一个拳击运动员。一次在比赛时，被对手用铁拳重重撕开了口子，自己忍痛坚持比赛，最终赢得比赛胜利。我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崇高伟岸了。他玩游戏的积极性也更高涨了。
　　 我小时候作为儿童游玩的项目比较匮乏，看电影就是我童年最大的兴趣和爱好。
　　 对于看电影我是有影必看，无论远近，也不管刮风下雨，或一人或同伴几人。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有两场电影至今仍萦绕心头。一次是去外婆家新年拜岁时看的。外婆家离我家有二十多公里，那时没有至今四通八达的公路，上外婆家最方便的便是乘小汽船，不用一天就到了，仿佛外婆家就在水上。因为我一下船便在熟悉的水网小路上跑，东一处西一处的屋宇映入眼帘，犹如散落在碧波中的珍珠。我捞起其中的一颗珍珠，攒在怀里，这颗珍珠便是我到外婆家第二天晚上看的电影。
　　 看这场电影要走六七里土路，是我没去过的生路，且靠近山里，外婆怕我走失，特地叮嘱邻居一起去看的大人盯牢我——那时看场电影，尤其在走亲戚的当口，近乡八邻的人都会蜂拥而去。我忽然发现自己是这人河中的一条小鱼，顺着水流便看见了大海。确实，在大海的尽头波浪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冲上堤岸，沿着公路拼命追赶一辆急速向前飞驰的吉普车。有几次浪快要吞噬吉普车了，不料吉普车仿佛被神力推了一把，又远远甩掉了浪头。我揪紧的心随即松开了，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当儿在波涛中推出影片名称——《看不见的战线》。一部朝鲜片。紧接着景头转换到一个暗室，阴森森的，一柱光打在一堵板墙上，板墙中间横着一条用刀割开的窄窄长缝，一双似猫眼又似狐狸眼的蓝灰色眼睛上下左右搜索着什么？随着镜头的推近，我终于看清了是一只人眼，贼头贼脑，但脸色还是模模糊糊。这只眼睛在暗处看世界，能看到什么呢？我在心里问自己，此人肯定是坏人，要么就是特务，不然，那对贼眼为何几十年后还让我挥抹不去，是我童年时见过的最可怕的眼睛。电影的具体内容现今早已淡忘，我的记忆是否准确也不得而知，只依稀记得是一部间谍片。电影散场后，我跟着大人沿河边回去，天上的寒星和农家泛着昏黄的电灯交织着投在水里，河岸黑压压的，到处是喊叫声、吆喝声、狗吠声、说笑声，以至于我认为我是被水中的一群群黑狗牵回家的。回家后，当晩便大梦一场，梦中惊叫，叫得外婆一家慌了心神，发誓再也不让我看鬼片。
　　 现让我说说另一场电影吧。这场电影和一个小姑娘有关。有年夏天，放暑假，我跑到家在海岛的姑姑家玩。姑姑家虽然离我家比较近，但要隔江过海坐轮渡去，因此只能每逢夏季去玩下。我在自己家附近的小山头上，便会望见对面隔着大海的青色小山，山中的青砖绿瓦以及夜间散落在天街上的繁星——那是被睌归的渔人一盏盏燃亮的，是一条条通向黎明的渔缆绳。吸引我去的，当然是大海、沙滩、贝壳和海钓。双脚一踏入海滩，我就被大海多情的手簇拥着，浸润其中，完全忘记了还有上学读书这回事，俨然是一条被太阳晒得油光闪闪的黑鳗鱼，家长嘱咐的话早已成了海边风。有一天傍晚，在渔村当会计的姑父说，今晩码头上有下乡电影。这是县文化部门专门为海岛渔民兄弟提高阶级觉悟，丰富精神生活的一项重要举措。每年约一二次，专挑渔民相对集中的闲季。当我匆匆扒了几口饭来到码头的时候，但见码头上早已人山人海，往日落脚在各处的人，好像被一根线穿起来似的，不约而同地往一个方向奔去。码头临海一侧，怕有人失水，围着一排栅栏。有几个民兵模样的人在维持秩序。这忽然令我想起，海岛是战争的前沿，特务的窝藏点，心不禁怵怵然，于是在人群中用看不见的眼睛搜寻起特务的影子来。等到电影放映了，嘹亮优美凄婉的主题歌传来时，我才收回思绪。红色的大字推出片名：《卖花姑娘》，也是一部朝鲜电影。
　　 那晚的电影触动我最深的是卖花姑娘手捧鲜花，唱着歌站在路口向路人兜售鲜花，还有就是她娘死的那一段，我很想冲上去痛揍坏蛋……即使时隔三四十年，小女孩一家的悲惨遭遇我至今还清晰记得。因为卖花的小姑娘，没有让我联想到“小楼昨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浪漫情趣，反倒使我想起街东头那家帮父亲卖豆花的杏花姑娘。她和我一个班，常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也很少和同学们玩，来一个人去也一个人，且常常迟到早退。我从老师那里得知她母亲两年前服毒死了，扔下一个小妹妹需她照顾，还要帮爸爸磨豆腐。不知为何？看完《卖花姑娘》电影后，我心情异常沉重，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抬眼四顾，周围却是渔民们一片唏嘘声、抽泣声、哀怨声，许多大婶大娘叔叔爷爷哭着离开了码头。此刻，我已无心观望海中半月如何被潮水隐没，弃落的鲜花如何被海怪掳去，只觉得卖花姑娘的眼泪滴滴在海里如星星正被海波卷走……我茫然，仿佛认定脚下的这方潮水是万千泪人泡成的，不然，这海水为何如此苦咸呢？我再也无心呆下去，便早早结束了在姑姑家的夏季玩耍。
　　 人啊！有些记忆会消忘，有些记忆会留存，有些东西刻在肉体里，有些东西烙在心灵上。比如，我儿子常问我的眼角疤痕是如何来的？这回，我儿子正在玩“混天魔王”游戏，那咬牙切齿，跺脚顿地，摩拳擦掌的情态，狠不得自己就是孙悟空去魔界大闹天宫一番。
　　 小时候为了去看一场公家免费的电影，有一回真被“大闹天宫”了一番。
　　 我的家乡是个海边小镇，镇里驻扎着一营兵力，是以前打台湾时留下的。营部设在城外，一连部驻在城内。每逢公假日，部队总有对民众开放的电影看，这次也不例外，放映和战争有关的影片。具体放什么片我倒忘了，反正是《小兵张嘎》《平原枪声》《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等这类影片。我跟着扛着凳子的连队战士早早地进入了营部操场。夏天黄昏的操场，日气虽未散尽，却过早地吸引了老早吃过晚饭的镇上居民，镇上居民借此方能目睹营部的风貌和战士的饮食起居，这在平时是万万做不到的。在整个放映过程中，我始终开小差，在人群堆里穿梭。也许是看过的电影。电影临结束时，忽然一阵机枪声、地雷声、炮弹声，震得悬挂着的布幕不住地抖动起来，击毙的敌人眼看要掉在地上了。这时，一阵耀眼的闪电划破了夜空，雷声随即在脚下轰起。操场上一阵忙乱，群众纷纷往门口拥去。此时电影刚结束，我便拔腿就跑，钻在迈着整齐步伐，列队前行的战士中间，急急往前猫。我夹伏在战士的胯下，周围黑漆漆的。我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老鼠爬行在狭窄暗黑的洞中，拼命向前钻，似乎身后有一只猫在追赶着。我这只小老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逃命要紧。不一会儿，这列队似乎有些松动，如一根一端被固定的粗绳，一会儿摆到东，一会儿荡到西，一会儿如蛇盘了几节，缠着一棵大树，一会儿又变直了，硬绑绑像根枪杆子。我躲在里面，风雷雨电奈何不了我。在队伍快要走出大门时，忽然一声霹雳，紧接着，闪电如几百只探照灯一齐射来。人群顿时乱了，个个抱头鼠窜，纷纷往门口奔挤而去，似乎敌人的炸弹要在身后炸开，迟一步就没命了。无奈小小的门口，哪能一下子放过这么多人去“逃命”，仿佛一挤出门外，自己的这条命便捡回来了。我似乎也受到感染，弓着背，扒着泥，奋力往洞口钻去。不料，在钻的过程中，你根本无法看清脚下有无陷阱，前路有无枪眼，只落荒而逃。仅一瞬间，我感觉我被事先放着的捕鼠器夹住了，眼角隐隐的痛，如护士在我屁股上扎了一针。我顾不上，也看不见，唯有找到洞口才有活路。
　　 一出洞口，队伍似乎散了，旋即又整齐了。我眯眼看到青光、灯光、电光胡乱纠缠着打在人们的脸上，个个面如白纸，女人们的连衣裙恰好被风卷起，突出的胸脯也被挤到一边去了。在我木呆地站着，揉眼瞧着眼前这位瘦高个子的女人，那件五花的连衣裙究竟能飘起多高时，一阵地雷般粗大的雨点，劈劈叭叭打将下来，地上刹那间开了花，腥味泥味汗味药味一古脑儿袭来，我抱着头落汤鸡似的跑回家。
　　 一到家，对着镜子，我看到左眼角有两道寸把长的口子，好像被人用刀割开似的——其实是被战士尖尖的凳角撞破的，鲜血正汩汩往下流。脸上，脖颈，胸前，背心，裤子，脚上全是血……我不敢作声，拿了一条旧毛巾，用力按住眼角，躺到床上，大气不出，也没有责怪当兵的……
　　 这就是我十岁那年两条疤痕的来历，一条长些，一条短些，似两条平行又相交的直线，一上一下被眉骨隔开。一条向山顶攀升，一条向山脚滑行。可是我并没有告诉儿子真相，反而在他面前撒了谎。如今，儿子生活的时代和我那时不能同日而语。那时，包围我们的是野性，而我们也愿意成天在野地里撒野；再瞧瞧儿子，整个房间充塞着高科技，他喜欢成天在斗室天地里“疯”，而不愿亲近自然，在野地里“疯”。儿子全身上下没一处受过伤，光鲜白嫩，只屁股上一块先天胎记，权且当作另一类疤痕吧。有时只要一看到他沉溺游戏中发狂的样子，我就担心自己有一天会不会真“疯”——这没有留在肉体上的疤痕，也许是真的疤痕。
　　 我想我应该立刻把真实的疤痕故事告诉儿子，或许，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