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把水果刀怎么会来到我的手里，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看不会是谁送给我的。我相信一定是我自己买的。可以想象，在秋天的某个夜晚，在某条路边摊的夜市上，我无聊闲逛时，猝然见到这把水果刀，觉得它漂亮，就多看了几眼。水果刀的刀面上刻有一条眼镜蛇的图案，非常逼真。眼镜蛇昂首挺腹，好像要把牙齿上的毒液摽出来，摽到刀刃上。你看到了也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觉得这刀刃像涂了毒液一样。我喜欢这个错觉，所以我觉得它漂亮，非常漂亮。
　　 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买下它，是因为它便宜。有那么逼真的图案，那么锋利的刀刃，以及摆摊的老兄又那么慷慨，他打算在不加价的情况下，赠送给我一只乌黝黝的真皮刀鞘。于是，我就买下了它。尽管我并不打算拿它来派什么用场，甚至是个累赘；就因为漂亮，我也要买下它。
　　 我家有58平方米建筑面积，但就是没有安放一把水果刀的地方。它既不能放在客厅的水果篮里，得到名符其实的剔水果之用；也不能放在厨房间的抽屉里，以备烹饪工具之用……种种原因，都因为我们的宝贝女儿许翰琳快两周岁了。她在家里就像戴笠手下的国民党特务，斯大林时代的克格勃，希特勒的党卫军，到处爬，到处搜，到处抓东西，抓了就往嘴里塞，不管是铁钉，还是麝香膏。我想肯定是我买回来的当天，就被老婆白素贞藏起来了。至于藏在哪儿，天知道。女人藏东西，你就是打开头都想不出来的。由此可见，见了漂亮东西就买是错误人生的一种；而有把水果刀不作剔水果之用，则是错误人生的另一种。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白素贞手握水果刀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都忘了自己曾经买过这么把玩意儿。我连忙从她的手上要过来，我说这东西是开锋的，当心伤了人。但白素贞一脸临危不惧的正气，她问我你买它作啥？我说不作啥。她说，买来总是用的罗，要不，你买它作啥呢？我觉得我们的谈话进入了一个怪圈，变得无始无终了，就没响。
　　 白素贞也就没有深究下去，她就很撩人地坐到我的身上。
　　 她这样做，对我来说，真有些破天荒的意思。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那天晚上，白素贞待到女儿许翰琳已经睡着了，才悄悄地主动地来到客厅的。她上身只挂了件杯罩，而且扣儿还是松开的。这是她宠女儿的坏习惯所造成的。这小妖精每晚必须含着母亲的乳头才能入睡。其次，她下身只穿了件白色花边裤衩，那几乎等于没穿，望过去丰富多彩。所以她这般出了卧室，来到客厅里，对我来说，无疑如天女下凡，搞得我大脑过量充血，两眼混沌沌，四肢冰冰凉。
　　 当时我没有看到那把水果刀。后来看到了。她拿着刀直指我的门面，想不看见也难。尽管脑袋不太好使，但我还是从她的手上要了下来。再后来白素贞就骑在了我的身上，我顿时僵硬得像一块石条。人家做夫妻可能对此早已熟视无睹了，但我盼这一刻却盼了两年了。老实说，面对一块废铁，我知道如何处置；但对于白素贞，我就束手无策了。我只会双手环搂住她的小腰，一动也不敢动。白素贞双手扯住我耳朵，手势忽重忽轻的；与此同时，她拿自己仙峰般的玉胸朝我脸上一罩，我的妈啊，她的杯罩像活了似的，自觉地做了我的帽子，而我的眼睛、我的鼻子和我的嘴巴就被那仙峰幸福地埋葬了。
　　 这一刻，我幸福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正当我百感交集的时候，白素贞对我说，她觉得她已经有点爱我了。她这样说时，用手指轻轻一点我的脑门，我就轰隆隆地倒在了沙发上。就是这样，她还没有完，她顺势趴在我的身上，让锅儿罩住铁铲动了起来。我老婆是很有文化的，不像我才初中毕业，她可是浙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善于给生活中庸俗的事物披上文化的外衣。比如说夫妻生活叫“炒菜”；男人是铁铲，女人是钢锅，并用法国烹饪大师和美食家卡雷姆的名言来概括“炒菜”的精髓：炒菜时必须抖动炒锅。
　　 尽管是隔靴搔痒，但白素贞抖得我一时性起，正准备翻过身来时，她却未卜先知，忽然态度十分恶劣地跳下沙发，把我晾在欲望垒起来的痛苦之巅。她明知故问地问我想不想？我当然想了。她说只要我用一回水果刀后，她就跟我炒菜。她又说她已经开始有点爱我了，而且保证只要我用过一回水果刀，她就和我做真正的夫妻。我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就噌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把水果刀托在手上，沉甸甸的，我说你要我怎么用？用在哪儿呢？
　　 她说，当然用在一个人的身上。
　　 我顿时傻眼了。白素贞一把抢过水果刀，朝一脸窝囊的我哼了一声，骂了句不争气的东西，就气冲冲地回她的卧室了。她刚关上门，又开门出来，对我说，好好想想吧。
　　 那一夜我失眠了。
　　
　　 二
　　 凡是认识和不认识我们的人，只要见过我和白素贞，都无法想象白素贞会嫁给我。我也这么想。尽管追本溯源起来，我们不但是同个墙门里的邻居，而且是从幼儿园到初中的同班同学；也曾经有过青梅竹马般的举动，只要和她一起上学放学，她的书包永远背在我的身上。当然不光是白素贞，很多小伙伴的书包我也背，多的时候，我的身上挂满了七八只书包，非常壮观。我从小模子大，有力气，但不是块读书的料，读完初中就读不上去了，就在家闲置了两年，后来进了一家钢厂的回收科当工人，每天抡着十几镑重的榔头，把收进来的废铁废钢敲成一陀陀实心的球，再拿去炼钢。我就会干这个，谁叫我是个牛坯呢，身上除了力气就没别的。而人家白素贞就不同了，从小是个人精，读书当补药吃，玩似的边谈恋爱边读上了名牌大学。我和她压根儿是鸭皮搭不上鹅皮。所以打初中以后，就没什么交往过。
　　 但是有一天，在我工作了10个年头，她也走上社会有两年了，她突然来找我。她找我帮忙，就像小时候要我帮她背书包那样，她说她现在有个包袱，需要我帮她提一下。我问她是什么事？她说她想结婚，却缺少一个男人。我不明白这事她找我干吗？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根深蒂固地认为，我们是鸭皮搭不上鹅皮。但她说她就找我，她要和我结婚；而且要快，马上，只要我点头，一切由她打理。毕竟是有大文化的人，把结婚当作是拍照那么简单。她用柯达照相器材公司的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道：你只要按一下，剩下的由我们来完成。
　　 我许仙尽管被人叫作许木陀，但有些事情还是拎得清的，她这样做，总是有原因的。我说可以问为什么吗？她说可以，因为她肚子里有孩子了。
　　 一个姑娘肚里有了孩子，最好的办法是结婚，最好的结果是和孩子的亲生父亲结婚。不然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所幸的是，白素贞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而且孩子的亲生父亲又不愿意和她结婚；于是她就找我代劳，让我成了天底下最最幸运的幸运儿。我自然非常乐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躺在沙发里一遍遍地想，如果这孩子是我，此时此刻，我肯定还在蹲监呢；而现在你瞧，我多幸福啊！我不但有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白捡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精灵。这孩子就是跟我有缘，会开口说话了，第一声叫的就是“爸爸”。
　　 和白素贞结婚，对我来说，无疑如天上掉馅饼，而且是令人垂涎三尺的鲜肉馅儿。你不知道白素贞那个美来！她光看脸就很漂亮了，如果脱了看，就更加更加漂亮了。当然，你们是没有这个福份的。谁叫她是我老婆呢，每当她在家里洗澡时，她怕那只烧煤气的热水器泄漏什么的，总是要我像个警卫人员似地为她站岗放哨。这事我太乐意了。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饱眼福的。我老婆白素贞那个美啊，不是一般的美，但我不告诉你。
　　 所以我说天上掉馅饼，一来白素贞有一套58平方米的房子；二来结婚所需的一切事务都由她操办；三来亲朋好友们得知我们未婚先孕，而且长势喜人，谁不嫉妒我许仙，十个倒有十一个夸我呆人有呆福。婚礼在著名的天香楼举行，宴请了18桌双方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单位领导同事、还有熟人什么的。那场面牛X的，我都觉得不是我了。
　　 送走一切人等，新郎新娘回到新房。白素贞就给我立规矩。这是对的，我正等待着呢。我这个人只会照章行事，每做一个事情，不知道规矩，就呆人一个，什么也干不了。白素贞说了，因为她身怀六甲，所以严禁同床；从即日起，她睡卧室，我睡客厅。客厅的沙发是她选购的，可以一式两用，将靠背翻下去就是一张单人床。这正要谢谢她的细心了。其次因为她工作忙，所以一切日常生活维持原状。这条我后来才明白，就是说她不履行家庭主妇的义务，譬如打扫家庭卫生啊，整治一日三餐啊，等等。最后，除了家庭中的水电煤气费、闭路电视费和电话费等费用共同承担外，各人的收入由各人处置。弄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人家办公司是二块牌子，一套班子；我们家倒好，一块牌子，二套被子，名义上是夫妻，夜头却各睡各的。新婚之夜，当我捂着被子冷清清地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时，我感到无名的难过。但前半夜想想今天，后半夜想想过去，我又高兴了起来。毕竟我娶了个仙女，光是那些羡慕的目光，就是莫大的享受。
　　 白素贞婚后经常在外面过夜。起初，我很担心她。这么个大美人，在外面不安全，何况又有六七个月的身孕。后来就放心了。我想她肯定是和未出世的孩子的亲生父亲在一起。她从来没有提过他是谁，我也没有问。我觉得没有问的必要。她想告诉我自然会说的。我等着她来告诉我。但她至今还不想开口。她只是告诉我一条，我可以在外面炒个菜，尤其是逢年过节，改善一下生活；但不能把女人带回家来。其实她看扁我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三
　　 有人把美人比作花瓶，但我家的白素贞比花瓶还花瓶；花瓶尚且看得，摸得，碰得，而身为我老婆的白素贞，我却只有看得，没有摸得和碰得。尽管我母亲一再地告诫我，少去碰她，万一碰了，也千万别穷凶极恶，而浅、轻、松，好像她真的成了陶瓷品，包装箱上贴有“易碎物品，小心轻放”的字样。其实哪是这回事呵？
　　 有时候我倒是眼不见为净，希望她不在家，免得受了刺激，却空有一身力气，憋得慌。记得有一个晚上，她又没有回来，我一时亢奋，就闯进了她的卧室，撒野似地脱了个精光，睡在她的床上，她的被窝里。她的被窝里真香啊！女人的被窝啊，我叫着，幸福地流下了眼泪。在泪光中想象着种种良宵千金的风流情景，无奈读书少，也没看过黄片，想象又匮乏，所以想着想着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在胡乱的流着眼泪中，竟然睡过去了，睡得死沉死沉的。第二天清晨，我起来解手时，看到白素贞像座小山似地堆在客厅狭窄的沙发上。我好后怕呵，要是她骨碌碌地从沙发上滚下来，可怎么办呵？我赶紧穿了衣服，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我本来可以叫她去卧室睡的，但我不想吵醒她。谁知道她醒来时竟对我说对不起，而这三个字应该我说才对啊。
　　 从此，不管她在不在家，我都不敢擅自闯进卧室去了。
　　 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哪一天，她解除横加在我身上的“魔咒”。
　　 在我们结婚后第四个月，终于盼来了白素贞的临产。她在市儿保医院产下了一个女婴。粉糯糯的一团，有八斤重。她给她取了个名字，叫许翰琳。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奔进奔出的，简直比亲生父亲还亲生父亲。半个月后，我把母女俩接回家里。我请了半个月“产假”，在家服侍这一大一小，心里乐开了花。产后的白素贞，白白的，比产前丰满了些，也出落得更美了。她夸我是四等好男人，我不知道这好男人的等级是怎么分的？四等是不是算差的？但听她这么夸我，我心里高兴极了。
　　 我这个被人叫做许木陀的男人，就是那会儿自学成才，摸索出一套家庭式烹饪技术来。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心中的希望也像滚雪球那样，一天天地巨大起来，到最后几乎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来了。那个妇产科的医生说，产后三个月，女人才能恢复体能；但切忌短时间内怀孕，这很伤身体的。作为最忠实的听众，我点头如拔葱。现在两个月过去，三个月也靠近了。我们快可以那个炒……了吧。
　　 对了，接她们回家的那天，白素贞重申了第一条，鉴于婴儿离不开娘，卧室的大床由她和女儿睡，我继续睡沙发。对此，我提过保留意见，我觉得孩子夜里事情多，要喂奶要喝水要尿屎了……我睡在里面照看起来也方便，再说我们可以买张婴儿床吗。但白素贞说不用，需要我时，她会叫我的。事实上，她也是这样做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熬到她产后第四个月时，我终于婉转地提出了那个方面的要求……
　　 白素贞是个知识分子，见我这个大老粗撅什么屁股，就知道我放什么臭屁。她旗帜鲜明地告诉我说，你还不配。知识分子说起话来，看上去都斯斯文文的；但有时候指明真理时，就显得那么直白。可她深怕我听不懂她的话，又补充说，有的人配，但你还不配。她这么一指明，我就顿时拨开乌云见太阳，先前林林种种的胡思乱想都跑光光了。从此，我一再地告诫自己，我确实不配炒她那只锅，和她生活在一起，我要像净过身的同志那样光明磊落。
　　 但我的提问倒是提醒了白素贞，她突然之间“性”悟了，变得差不多天天抱着女儿在外面，很少在家里过夜。于是，我就安慰自己，我和她结婚，不就是为了让她幸福吗？当然，有时候我也很气愤，心潮澎湃，情绪悲壮激烈，发誓自己要长点本事，有一天也将那个男人的女人要过来炒一回菜。于是，激情万状地设计自己的发展道路，如何发财？如何成名？到那时如何把白素贞抛弃一回，然后再把她要回过来，让她也尝尝遭爱人冷落的苦滋味。但是，夜里想想千条路，一早起来还是走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