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意外，他摔断了双腿，住进了医院。他变得暴躁，没日没夜地捶打自己毫无知觉的被截去的一条腿。他像个丢了灵魂的躯壳，不说话，安静下来的时候就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照顾他的护工换了好几个，他一直以为是同一个人。后来，一个年轻的护工走进了他近乎封闭的世界。
　　 那天，他照旧坐在轮椅上用同样的角度看向天空。雨后的天空异常清澈。
　　 “你说，那朵云像不像一朵素馨花？”
　　 一个好听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身侧传来。他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长久阴霾的眼睛像被大雨冲刷后露出了闪亮的光芒。
　　 “你觉得不像吗？可我觉得它很像。”
　　 她的笑容，敲击着他心中坚硬的冰墙。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孩，连眼睛都不敢眨。他以为这是梦，一眨眼，梦醒了，女孩就会消失不见。
　　 “你是谁？”他尝试了好几次，才让大脑想起该如何发音。
　　 “我是新来的护工，专门负责照顾你的。我叫素馨，希望我们以后合作愉快。”
　　 素馨。很好听的名字，也很适合她。她穿着一件黄白相间的雪纺裙，乌黑的长发随意地绑到一边。很像娇嫩柔弱的素馨花。
　　 她见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我今天忘了带工作服过来了。”她的笑容带着点俏皮的小尴尬。
　　 “你这样穿很好看。”他由衷地说道。
　　 “谢谢。”她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我们到下面走走吧。你整天待在房间里，会错过许多美好风景的。”
　　
　　 他的确错过了许多美好风景。刚修剪过的草坪，毫无造作痕迹的人工湖，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随风摆动的小花，周围人友好的笑容……在病房里，他从未试着向下看看，怎料错过了如此生气勃勃的景象。
　　 “听说你是个画家？”他们在草坪的一块较为安静的角落停下。她扶着他坐到草坪上，自己顺势坐到了他的身边，双腿伸直，左摇右晃，像个调皮的孩子。自入院以来没接触过如此清新的空气的他顿时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他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那是绘画留给他的痕迹。但是，现在的他已经忘记了手指握着画笔的感觉。他只能说：“曾经是。”
　　 她握住他的双手。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她手上的温度传递到他的身上，顿时有种麻痹的感觉。
　　 “你看，你的双手还好好的，可以继续画画。”
　　 他苦笑着，“我现在这个样子，画不出来。”
　　 “试试看嘛。”她想了想，“我明天给你带画板、画笔和颜料过来。咱们就在这里画画。你看湖边那颗树，不是入画的好选择吗？”
　　 他摇了摇头。
　　 她再接再厉地说道：“你知不知道，那棵树下的素馨花开了，很漂亮。我们过去看看吧。”
　　 她不管他答不答应，扶着他坐上轮椅便往湖的方向走去。他想告诉她，素馨花是不可能生长在这种地方的。可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忍泼冷水。反正，等会她就会知道。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棵树的附近真的长着一片素馨花。阳光下，细嫩的花瓣微微摇晃着，像是用笑脸欢迎他们的到来。
　　 她蹲下身子，轻吻了其中一朵花，似乎还悄声对它们说了句话。他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那一瞬间，他看见她和眼前的素馨花融为了一体。不，应该说，素馨花是她手中扬落的彩带。
　　 “你知道吗？这些花儿是有灵魂的。她们会笑、会哭、会恶作剧、会生病，跟人一样。她们那么好，不值得你为她们画一幅画吗？”
　　 他点点头，说，“好。”为了她，为了这片美景，他都愿意重拾画笔。
　　 “太好了。”她高兴地在花丛中起舞。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使的存在，他相信，眼前的一幕就是上帝的杰作。他已经不知道如何用贫乏的语言来形容了。他的右手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最熟悉也是最擅长的方式来记录下这美妙的一幕。
　　
　　 第二天，他们再次来到湖边。
　　 她依旧穿着黄白相间的雪纺裙，站在素馨花丛前，优雅地抬起右手，作出邀请的动作。“我们开始吧。”
　　 他点点头。架好画板，拿起画笔。一瞬间，右手像被注入生命般灵活的移动起来。
　　 她唱起歌谣，用一种他没有听过的语言。曲调轻柔悠扬，素馨花儿在她的歌声中愈加卖力地舞动着。无风，花儿却能摆动，不能不说是神奇的一幕。只是，沉溺于绘画中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专心致志地记录下她和花儿的每个动作。
　　 他说：“你是花中的仙女，是上天赐给我的明灯。”
　　 她说：“我不是仙女，我是花魂。素馨花魂。”
　　 他觉得她这么说也对。或许，正是因为她，素馨花儿才会生长在这本不适合它们生存的土地上。它们微笑，它们跳舞，都是因为她。
　　
　　 他的世界变得明亮起来，五彩颜色再次回归。在她的陪伴下，他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每天，她推着他来到一处风景秀美的地方，让他在那里作画。而她则坐在一旁，唱唱歌，或者拨弄拨弄脚边的被修剪过于精致的草坪。她带他去的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魔力，使他沉浸在其中，不愿离开。
　　 他问：“为什么素馨花会长在这片土地上？这里根本不适合它生存。”
　　 她说：“因为有我在啊。我是素馨花魂，她们因我而生，自然会为我而长而绽放。”
　　 她说这句话的表情是很认真很骄傲的。他看着她自信的模样，忍不住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他的画越来越多。她做了一个大大的箱子，专门用来存放他的作品。她说，这会成为我们之间美好的记忆的。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句话，他的心隐隐作痛。他握住她的手，“我们之间有美好的回忆，也会有美好的将来。你愿意和我一起见证这美好的将来吗？”
　　 她偏着头，看起来像是在认真地考虑他的问题。他握紧她的手，紧张地看着她。可能是体质原因，她双手的温度总是低于一般人。可他的手心竟然微微湿润了。
　　 “我会陪你一起见证。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装上义肢，好好生活。”
　　 他用力地点头答应。为了她，他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的。
　　
　　 装义肢的前一天下午，他们带着画板来到湖边。素馨花儿依旧快乐地在风中摆动，温婉整齐，像是为了欢迎他们的到来刻意排练过似的。
　　 她说：“还记得我当时在这儿唱的歌吗？”
　　 “当然记得。你唱得很好听。”
　　 “这首歌有中文版的，我唱给你听。”
　　 黄白相间的雪纺裙在素馨花儿丛中扬起，朱唇轻启，好听的声音在花瓣中传开。
　　 “都言花儿太无情，花开花落由性情。凌霄傲然笑俗世，牡丹倔强迁洛阳。百花嗔闹如往昔，任是无情也动人。唯独素馨掩面泣，笠翁谓之可怜花。”
　　 她坐到他的轮椅边，轻轻地把脑袋搁到他的手上。“这首歌是我在人间游玩的时候写的，写得很不好。真是让人笑话了。最好的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还是从别人的诗里借来的。”
　　 “不，我认为你写得很好。”
　　 她笑了，脸蛋蹭了蹭他的手掌。“你没见过我的那些姐姐们，她们写的才是好歌。而且，她们唱得也很好。”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上帝派来我身边的天使，在我最低落的时候你出现了，带给我光明、希望和意外的爱情。”
　　 他俯下身子，在她的脸庞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她抬头看着他，眼角弯弯的，煞是好看。
　　
　　 她陪着他来到手术室外。她本来白皙的脸色今日看起来有些苍白，他伸出手摩挲着她的脸颊，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就对她露出轻松的笑容，想要减少她的忧愁。
　　 滚轮接触地面的声音异常清晰。他努力地仰着头，企图多看几秒她的身影。她站在原地，微笑着。笑容消失在手术室关上的门后。
　　 “素馨，该回家了。”
　　 凌霄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紧紧地抓着椅子，泪水滑出眼眶，跌落在地面。无数的素馨花在泪水流淌处长出，围绕在她的脚边。“不。”她蜷缩着身体，感到身体逐渐变得轻盈。一道淡淡的黄光闪过，手术室外恢复了平静。
　　
　　 感觉有什么在抓挠他的眼皮，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一道刺目的阳光热烈地照在他的脸上。他抬起头，遮住这过于强烈的光线。
　　 “你终于醒了。”
　　 他移开手臂，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护工模样的女人。视线环绕病房一周，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问道：“素馨呢？”
　　 “谁是素馨？”
　　 “就是照顾我的那个女孩。”
　　 女人笑出声来。“我看你真是病糊涂了。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哪来的女孩。”女人边说边扶他坐起来。
　　 他看着女人，看得出来她没有说谎。他望向窗外，正好看见湖边的那棵树。连忙翻身抓过轮椅，他在女人的帮助下来到窗边。他指着树的方向说：“那里是不是有一片素馨花？”
　　 女人又笑了。“我们这里怎么会有素馨花，它们在这里根本不能生长。”
　　 他不信，发疯似的拽着女人要她带他到那里去看看。他要证明，那里的确有素馨花，还有一个像素馨般美丽的女孩。女人拗不过他，只好推着他来到树下。
　　 “你看，都说没有吧。”
　　 没有。树下只有一片未被修剪的参差不齐的草地，没有花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这里明明……”他站起来，身体向前倾倒。
　　 女人赶快扶住他。“你这腿才刚装上假肢，你得先慢慢适应它，怎么能这样冒冒失失地站起来呢。”
　　 假肢。他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她说过，只要他愿意装上假肢，她就会一直陪着他。可是，她呢？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着黄白相间的雪纺裙的女孩？”
　　 “没有。现在是冬天，怎么会有人穿雪纺这种薄薄的裙子呢。”女人推着他往回走。“我看你呀不是病糊涂了就是睡太久了。你是不是做什么梦了？”
　　 “我睡了很久吗？”
　　 “从手术室出来后你就一直睡着，今天都第三天了。”
　　 难道真的是梦？为什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真实到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画面在脑海中快速地放映，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回到病房，他看见了那个梦中的箱子。他赶紧抱起那只箱子放到自己的腿上，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有些颤颤巍巍地打开箱子。所有的画都还在，除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在湖边画的画。那两幅唯一可以证明她存在过的画。
　　 “这些画……”
　　 “这些是你在住院期间画的，你不记得了吗？”
　　 他记得。记得这是在他住院期间画的，记得这是她陪着他一起画的，记得她的一颦一笑，记得她的一言一语。画还在。可是，她呢？
　　 在医院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抱着画来到湖边的那棵树下。夜幕下，男人压抑的嘶吼哭泣声消融在夜风中。
　　
　　 出院后，他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适应假肢。等到能够独立行走的时候，他坐上飞机，来到一处布满了素馨花的地方。他住了下来，每天都会在花丛中架起画板，握着画笔的右手快速灵活地在纸上移动着。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画只有一个主题¬——素馨花。
　　 附近的人们只是把他当成梵高式的疯狂画家，对到处都可见到的素馨花情有独钟。
　　 后来，他的画获得了国际大奖。他不太灵活地走上领奖台，抬起头，视线停留在观众席后方的一点上，仿佛那里有他想见的人。
　　 “我一直记得有一个女孩，像素馨花般外表柔弱内心坚强。我遇见过她，后来与她走失了。素馨，我记住了你的话，也照你说的做了。我在等你，实现对我的承诺。”
　　 不知是不是聚光灯太刺眼的缘故，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在自己的眼眶中打转。这么多年来，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他就会有这种感觉。人人都说那是一场梦。他不相信。他知道，她会回来的。
　　 他要做的事只有两样，画画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