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梦了，梦回了老城区，那幢我四岁到九岁住了五年的老房子。大抵是因为人老了，对旧时的记忆反而深了吧。梦中的老房子像一座城，门紧闭，我进不去，在街上喊，里面也没人应。父母呢？哥呢？他们去哪了？此时的我，像迷路的孩子那样，有点惊惧。但好像也不是，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如看一幅画，似懂，也似非懂。明明是老年人了，却有做孩子时候的梦，仿佛是一种时光的穿越。
　　 那幢房子三层，位于最繁华的南环路中段。私房改造了，我家只剩下二楼的一层。后来征迁了，搬去了小南路那条斜坡的街道，后来再搬到大南路的中段。到“史无前例”的武斗，一把火烧了，从此那幢私人的房子，除了记忆，什么都灰飞烟灭了。
　　 记得父亲没有怨言，说你逢着什么时代，就得适应和接受时代给予的一切悲喜哀乐。乐观的母亲也没有怨言。即使流离失所了，她依然是乐乐呵呵的。一样的给街坊讲戏经，讲故事；一样的逢年过节，想尽办法让我们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一样的与左邻右里说说笑笑。昨天是元宵节，我没有吃汤圆。不是不想，而是懒做。买的试过了，不好吃。大哥打了电话来，问起吃汤圆了吗？我忽然眼眶一热，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老街。
　　 母亲在的那会儿，元宵节一定做汤圆的。她做的汤圆好吃，米浆是自己用石磨磨的，再用布隔出水。糯米和籼米有一定比例，糯米太多就粘牙了，籼米太多就硬了。她将隔了水的米粉放在案板上搓揉，像北方人揉面团那样。揉得粉团起一层油光，既粘但不黐手。馅是咸的，用碎花生、木耳、腊肉粒、咸菜混和。汤是甜的，一定是红糖姜汤。即所谓的咸心甜皮，这样的汤圆才好吃。
　　 网上没有这种汤圆卖。元宵节前我试过了，好几种都是芝麻糊做馅，要么甜得发腻，要么淡得无味。糟糕的是用开水一烫，汤圆未熟却开裂了。到了元宵，反而没了吃汤圆的兴趣。记得老街有一档卖汤圆的，有咸芯甜皮的汤圆卖。生意好极了，逢过节，特别是元宵节，早早就有人定做。十年前是一元三只，去年元宵节我去买，是五元三只。今年疫情威胁，不敢去了，只能做个念想。
　　 因而也念想起老街。老街在河东，一幅被鸳鸯河环抱着的弹丸之地。以前的观念，在河东住的才是城里人，“宁要河东一间房，不要河西一座屋。”如今河西初具现代城市规模之后，想想那观念是多么的不上进。
　　 然而，以一颗闲适的心去走走老街，便会发现，那不上进的观念有着一种不可改变的人文气息。老街的屋，是典型的南方建筑，典型在于骑楼。因为骑楼，在老街上走，不怕日晒不怕雨淋。人们建房子时，早有了为行人遮晒挡雨的着想。百十年前未必有一个叫规划局的机构，而所有私建的楼房，全都带上骑楼。这个小城是全国最大的骑楼城，只因在街上走，无处不是骑楼，或许这也叫文化。
　　 一座座老屋挨肩相连，骑楼便成了长廊。我甚至俏皮地以为，北京颐和园里的长廊，没准就是模仿我们的骑楼而建的。但走在颐和园的长廊里，除了惊叹它的雕梁画栋之外，却感受不到走在骑楼里那种被关怀的感激。这关怀已经几十年、几百年了，并没有因老街的残落而消减。相反，当你离开新城区走上老街的骑楼时，许多浮躁的情绪都有可能在这无声无息的空间里消失于无形。
　　 以前住的老街，可以看到许多老百姓的生计：箍瓦煲的、弹棉花的、补衣服的……我特别喜欢看打铁，打铁匠高高瘦瘦，他的老婆腰圆膀阔。男拿小锤，女挥大锤，“叮当叮当”，小锤打到哪，大锤就跟到哪。不大功夫，一把镰或是一把刀就出来了。没有那一曲比得上他们的“妇随夫唱”了，叮当声声，哼着的是充满生计希望的歌。
　　 我还喜欢看一家绣花的小铺，一个满脸胡须的男子汉在衣车前“刷刷刷”地踩着衣车，一块蹦在竹圈里的白布在他手上左旋右转，红的蓝的黄的紫的细线不断更换，一刻钟就能绣出鸳鸯或是花朵。后面的几部衣车前的女工，都是他徒弟，时不时的便过来问问手上的活怎样做。师傅和徒弟之间，慢声细语，有种绣楼里的恬静。
　　 一条小巷前有一个人高马大的肥佬，他是专补皮球的，人们都叫他补球肥佬。没球可补的时候，他便拉二胡。他的长相并不斯文，但拉出的曲子，常能惹得好多人围过来听。然而，又有多少人听得出，他曲子里诉说的是一种想念，还是一种对生活的憧憬？有一天我放学路过，补球肥佬正拉着一支广东音乐，《雨打芭蕉》。我出神地听完，赞他，拉得有味。肥佬大咧咧地说，广州有刘天一，我是梧州的刘天二。
　　 刘天一我是知道的，他是广东的高胡大师。但我认为肥佬吹了，以二胡大师自誉。那年十三岁，我年少，出言无忌，说他狂妄自大。补球肥佬不怒反笑，说自称刘天二不是狂妄，是谦虚。问我知道阿炳吗？我说知道，拉《二泉映月》的。肥佬又问，阿炳是哪儿的？我说是无锡的。肥佬问我去过无锡吗？我说没去过。肥佬说，无锡有条泉，称天下第二泉，你去过之后，就知天下第二不是狂妄，是谦虚和自信。
　　 二十年后，我出差去了无锡，也去了天下第二泉。我知道了，天下第一泉可能有无数个，但天下第二的，唯无锡而已。无锡人以天下第二的唯一而自豪，更以阿炳的《二泉映月》而自豪。我觉得补球肥佬说得对，他自称刘天二并没有狂妄的意思，而是一种安然的自我欣赏和满足。
　　 后来学茶，才知道天下第二泉不是无锡人自封的，是茶圣陆羽。陆羽认为无锡的泉水用于煮茶，天下第二好。第一在哪？他没有说，也许在天山，亦也许在高原。没准陆羽心目中，无锡的泉用来煮茶，已是第一。但他不喜欢冠以第一，因为号称第一的太多了，俗气了。所以冠之以第二，反而成就了无锡天下第二泉的美名，也成就了阿炳的《二泉映月》。
　　 到我明白了补球肥佬自称刘天二的用意的时候，他已经作古了。记得他曾经对我说：“做我徒弟吧，教你补球，也教你拉二胡。"我拒绝了，我是要读书的，"万官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肥佬嗤之以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将来你能自谋生计，才说明你有用。可以打个赌，你挣的第一份钱，一定不是读书得来的。后来应验了，我挣的第一次钱，是扁担压肩扛重挣来的，那年，我十七岁。
　　 我一直不知道补球肥佬姓乜名谁，只叫他补球肥佬。据说从没有人见过他补球最后一针是如何收的。是呀，我也很纳闷，足球是圆的，这么多张皮缝起来，最后一针如何收呢？不过我也从没问过他，想来问也不会解释。记得最后一次与他对话，是改革开放之初。补球大概不能维持生计了，他增添了配钥匙的业务，还写了个招牌叫"电子配匙"。我笑了，说明明只是一个小型的靠模铣床，与电子有什么关系？肥佬笑笑，说"不管黑猫白猫，逮到耗子就是好猫"，有谁跟你这么较真的。
　　 再过几年，不见他的摊档了，我想他已经走了。这只是猜的，他比我至少年长三十年，有多少人能活得到长命百岁？我们这一辈人大抵都知道补球肥佬，但我相信也知之不深。我与他有过几次对话，却感觉他算是个小城人物。他活得通透，凭手艺过活，悠然自乐。适时也学学时髦，把机械活戏吹为电子活，还说是白猫黑猫。
　　 字码到这儿，我自己都感到奇怪。一个没有元宵的元宵节，怎么扯到老街来了。四五年前我去老街闲逛时，曾经想过，老街静静的，真好，不如搬回老街住可能适意。但一不知如何打听到哪儿问有出租的屋子，二不知自己看中的，到底是公屋还是私屋。三呢，还是最重要的，老街的房子无论采光和通风，毕竟还是有不如意的地方，况且，女儿也反对。搬回老街，也只是冲动的横生一念而不了了之。
　　 本来，得空就去老街走走，也勉强算作一次旅游。疫情期间，我就是这样过的。只是放开封控之后，连门都尽量少出了，别说河东，就是自己住的河西的小区外面发生过什么事，也全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老了，老街也老了，很多生计行当也消亡了。曾经辉煌的老城区，清冷得反而成了郊区似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落在这小城里，一点都不假。不过可以想像，骑楼下、还有坐在巷口的老人手里的蒲扇，依稀还摇着老街的幽思。
　　
　　 2023.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