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阿乙说：“疾病和幸福、死亡一样，是人生难免的事。健康倒是意外。”上帝把疾病递给我，我只能双手接住，抱怨没有用。医生把医嘱写给我，我看每一个叮嘱都是有温度的。口福，是饮食有度，要享受那种戴着脚镣也要起舞美感。
　　 我看着病房里那些插满管子的患者，曾发出感慨：只要我可以张嘴，可以吞咽，那就是口福啊。我的舌尖，依然还可以在口中的食物间游弋着，莫大的口福啊！
　　
　　 一
　　 寒冬里的年，外孙依然拿出在冰箱里的雪糕，用舌尖呡着甜的冰，还不时地“滋啦”一声，不是难受，是过瘾。他刚刚一个月前拔牙、整牙、戴牙套，医嘱曰，不能吃酸辣甜冷硬的食物。酸辣甜冷硬，这是他的“五毒”。
　　 在医嘱下，他不想丢掉吃冷饮的口福。为了忘记医生叮嘱的目光，他选一本龙应台的《目送》，说可以目送痛苦走掉，留下爽的感觉。这是什么逻辑！我说他有点叛逆，他不服，他喜欢那种对着干的滋味。我真的为医生抱不平。医嘱的温暖，他全然没有体会，且告诉我，每个年龄段的口福不一样，辜负了就再也回不来。舌尖还无事，牙齿歇歇吧。口福不能少，我不能否定他的“唯食主义”。
　　 他有一句“豪言壮语”：“五毒奈何不了我那点口福。”
　　 想想曾经我们一屋子喝茶的人，哪一个没有被医嘱过。患糖尿病的我和初书记，也要抢一小杯咖啡，过把瘾。糖尿病并非因吃糖无忌而患上，但患上之后要远离甜。可我们对生活的甜一点也不会忌恨，所以还是要认真品一点点的。桂梦主任是痛风者，但衣兜里总装着大海米，我说每一粒海米都是一粒嘌呤，都是一颗炸弹。他说，医嘱没有你说得那么凶，人家告诉我少接近。他每天也拈几粒入口，理由是，生活不能没有鲜度，哪怕在舌尖转悠几下。他吟出一个句子：“绕树独听清夜漏”，问我为何？我说不知。他告诉我，那个诗人听了中医说忌酸，才彻夜“绕树”，树是杏树。何苦啊！一屋子人，都住院过，要找到共同点，那就是所有的各科医生都叮嘱，不能喝浓茶。但“不浓则无味”的坚持，让这些人一下子有了喝茶的程序，第一壶茶，一定要煮沸普洱，浓点，喝一杯，用浓茶消消食。但我们的度把握极好，不贪杯，理由是遵医嘱。生活的尺度，并非是一刀切，再用淡茶稀释之，我们在医嘱的夹缝里找到并坚持着我们的乐趣。我说，医生听了会不高兴。一屋子人突然像老小孩，齐声说，医生不知我们顽皮。我们在浓茶面前，从来不会说出不喜欢的话。人生无茶就无味，总要耽溺于大美，浓茶是大美之物，喝茶，喝浓茶，应该是生活美学里的一部分，任何疾病的禁忌，似乎都被茶拒绝，除了服药片，要间隔一段时间。我接受《红楼梦》里刘姥姥的观点。她很豁达，说透了很多东西，喝了妙玉的茶，问滋味，她大大方方地说：“好虽好，就是淡了些。”不能浓茶，生活习惯得慢慢改，患病尚可喝茶，就是满足，就是口福。生病是给人布施福气，得喊一声谢天谢地。起码懂得了生活的尺度，对一杯浓茶都发出如此感慨。
　　 我们都明白，在有限的空间里，成全自己的口福，是不得已，生活还是将最后的恩赐给了我们，节制不是折磨，而是细水长流。口福不是图一时之快，而是在限制里让我们细品慢尝。
　　
　　 二
　　 如果那个禁忌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人都有一种想尝试的冲动啊。生活的好有几分之几是因口福而得，无法统计，但在美饮美食面前，我们是难以把握自己的。有谁可以在甜面前说个“不”字，有谁可以在面对鲜时摇摇头。记得，母亲在最贫困的日子里，小麦下场了，不管一年的安排，一定要上磨推碾几瓢新麦，烀几个新麦面粑粑（像烀玉米饼子那样），她说，不敢奢侈，尝尝鲜总可以。小时候吃不起大白兔糖果，拾几张糖纸装在衣兜，马上有了不一样的甜美心情。在禁忌和贫穷的夹缝里，我们依然不丧失感受美味的心。不抱怨，不放肆，不因生病而废了口福，不因贫穷而荒芜了口腔。
　　 医嘱是最温暖的。新冠疫情前，我的心血管堵了，疼痛和虚弱，让我对饮食有了抵触，感觉真的亏待眼前的美食。放了几个支架在血管里，马上对食物有了久违感，人在食物面前突然失去食欲到看着开心，是多么幸福的经历。主治医师就像送别临考的考生那样，捧着我的病历，看着病情，开始叮嘱：要保持适度的运动状态，缓步走路；要控制饮食，油腻酸甜，一切对血管构成威胁的东西，不能吃。特别是海鲜，带鱼和鱿鱼，要从记忆里抹掉，想也不能。医生示意我拿起放在床头柜用来写作的那只碳素笔，将一张纸从中间划开，分出应该和不应该，要我笔记。我突然觉得，禁忌来得这么残酷，这么突然，多得写满一个笔记本也盛不下，时光仿佛就剩下禁忌了。我说用不用弄个U盘？医生走了，还忘不了回头再叮嘱，记得回去吸氧。好吧，我苦笑一声点头，人生还剩下吸氧，氧也是最好的食物啊。一个病房的病友是老冠心病，告诉我，虾仁凉拌芹菜疏通血管最好，清蒸小鲳鱼最美味。关键是没有油腻，胆固醇就不会找麻烦。我实在想不通。这是苦行僧的日子就要来了啊。在那些日子里，病人耳边听到的是四方的杀伐之声，听得医生的一句句唠叨，那么温柔，仿佛是把一张美食谱亲授于我。之前没觉得什么是美食，细想那些劫后余生的饭菜谱，仿佛就是一本武功秘籍，回去一定要练练舌尖武功，感受一切受限了的口福的好。
　　 病友安慰我，如果医生对一个人说，回家吧，爱吃什么就吃点，能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别亏着嘴巴。那是温柔的死刑判决书，人家没给，算是我们还有最好的人生状态没有离开啊。是啊，尽管医嘱都是些禁忌，但那是一首温柔的诗，是婉约的词，限制了口福，恰恰就是为了口福。我突然获得了一部辩证法。医嘱不一定都是对症的好。医生如果说，回去加强营养吧，懒得再搭理你！别多问！这样的说话态度，我遇到，不能投诉，希望他的态度再“恶劣”些。病了无关痛痒，不必忌口，口福依旧，这样的病多来几次也无妨。人生到死三千疾，避免不了，那就接受吧。
　　 在那一刻，我恨过医生不早告诉我那些口欲的禁忌。可马上又转变了态度，此时补上这一课，又是多么深刻啊。我有某方面的专业知识，却没有健康文化。现在懂了也不晚，只要有阳光般的心，眼前永远不会黑暗。感激医嘱的温暖，暖流直入心底，很想冲动一下，去抱住医生，亲吻那页有温度的医嘱。
　　
　　 三
　　 痛，可以用美食消弭。医生没有给我开药方，而是美食的叮嘱。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曾被吓着，躲过一场危机，即使有过那一段刻骨铭心，甚至是心焚肝裂的痛，便也会感觉当下那些称不上美食算不上口福的东西是弥足珍贵的。想想那些月明风清细浪拍案的轻闲与婉约，不是也很美妙的吗？大红大绿的色彩，未必就是生动，懂得自己应该吃点什么，那才是美食的标准。懂得自己想要什么，那才是明智。
　　 作家张晓风说，“春天是一则谎言”。那些如过眼云烟，入腹便变了味的美食，就不是一道谎言吗？如果我当糟糠为美食，有谁还会驳斥。病中的人翅膀被打湿了，不能飞翔，只能卧在鸟巢，周围可见的虫子微生物，都成了美食，何必远求。
　　 接受了一种清淡的饮食，那种饮食也就成了口福。几根新鲜的芹菜，在榨汁机里变成了一杯“绿蚁”，芹香入鼻，杯水入腹，感觉血流加快。几粒煮熟的花生米，滤掉了油腻，仿佛是跳跃到筷子尖上起舞才入口。一把油菜，一扎菠菜，几缕山野荠菜，几片山药粉条，几片象征性的羊肉冻片，在火锅里滚沸，什么酸甜麻辣，什么色香味意，一点不少。口福这东西，不要千篇一律，适合自己的就好。医嘱，慢慢地改变着我的饮食习惯。我想起小学学写毛笔字，老师用一根细绳系在笔端，轻轻拉着，告诉我不被绳子拉动就过了持笔如山的关口。同样，我是不是也过了苦于嘴巴生馋的阶段？饕餮大餐，钟鸣鼎食，肥膏丽食，都是用来写文章的，送给别人可以，放到嘴边倒觉得不对味了。我在自己圈定的那些小众化的美食里，恣意着。不必享受那个“急罚盏，夜阑灯灭”的匆匆夜喧盛宴的口福，却有了万千美食不入眼，唯独我选中才入锅的快意。吃什么的效果是难以在脸上看出的，入腹的妙，可能在嘴巴这一关，但嘴巴关要有个习惯过程。我已经走出了不适应的藩篱，一切快意入口皆美食，都是我的口福。
　　 有人说，是曾经吃得太好，才让疾病找到自己。我不以为然，可能与此有一点关联，但我还是喜欢人生前半场不管怎样也要随意一点，不太出格就好。后半生回归清淡简约，否则两段人生都那么相似，味道就减损不少。何谓“口福”，我朋友说，活着还可以吃饭就是口福。我还没有体验到这个层次，但那种满足而不责备生活的态度，让我肃然起敬。口福从来不是胡吃海喝，当病患来临时，我们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营养师，是以“哪些不宜”的表达方式给我们做出选择，这就是“医嘱”的含义吧，还是要保证我们的人生有口福。
　　 和患过三种癌症，还延续生命时长30几年的老海先生取经。他说，不能少了口福和眼福。加一条，对我更具吸引力。他在茶几上，摆设了茶水，还有糕点、糖果、干果、新鲜水果，可谓琳琅满目啊。我说，据说糖果对癌症具有催发作用。他说，看看总可以吧。儿时喜欢光肉糖块，没机会吃糖果，现在摆出来，给自己个眼福，眼福比口福还有意义。是啊，不能随便吃，随便看看总可以吧？亏了嘴巴，还有眼睛不能慢待。哦，他是在用眼福替代口福。我也一直相信，生命是一场充满祝福、被美物祈祷着的诅咒，是一枚一直苦涩到根蒂的甜瓜，为什么还要回避鲜美的食物呢。他突发感慨，叮嘱我，最真实最深刻的生活，是且行且珍惜，不是抱怨。
　　 有些医嘱里常常有一种暗示，比疾病还有波及生命的力量。每一片落叶，再怎么轻盈也可以敲碎心房；每一声鸟啼，再怎么婉转，都可以溅起泪滴；每一束目光，再怎么回避，都藏着孤独和不安；每一声脚步，再怎么从容，都令人狐疑和不安。我们往往不是被疾病击垮，而是被医嘱里的潜台词轻松推倒。医嘱都是谨慎的，我们应该从医嘱里过滤出温度，那是前行的力量。
　　 想起一个好故事，一定要写出来欣赏。一户穷人过年，户主说，今年过年，我们来大吃一顿吧，你们小孩子爱吃肥肉还是瘦肉？再无闲话，只听见狼吞虎咽之声。躲在门外的债主气得要吐血了。推门而入，才知道，肥肉是萝卜，瘦肉是红薯。再困窘，也有自己的美食。美食在困窘和疾病面前永远不会消失。用这样的心态和想象力去解读医嘱，医生都会发笑的。
　　
　　 四
　　 有时候，眼福也是口福，是互补的。我之所以选择江山这个地方，就是拿文字当食物，每日看着那些被不同作者，包括被我加工制作成文字美食文章，何人有我这般奢侈的口味。如果感觉不出文字美食的滋味，那一定是味觉出现了问题。吃过美食，就用美食滋味体验文字味道吧。一旦着迷了，什么醇酒，什么大餐，什么小碟，什么凉拌，所有的美食滋味都可拿来欣赏文字，必须有迁移的功夫。那一行风景描写文字，仿佛一盅酒淅淅沥沥地浇灌过，泼洒过，酒香满途。如此，什么茅台五粮液，都逊色了。那一堆描摹人生获得的文字，就像一堆面包，饱满盈香，咬一口，香入空肠，顿觉饥饿尽消。说透参透了人生一件事一个道理，读之，宛若一碟清新的小菜，不必费事加工，几刀切出，满碟是灵光的感觉，又不忍吞食了。江山文学则是一袭永远新鲜的宴席，精彩之笔，携着带汁的文字，是新鲜出锅，盛宴满桌，别说是口福了，更有“欢宴良宵好月，佳人修竹清风”的美妙，得之，人生之福；爱之，生命之幸。文字无法治愈疾病，更不可能对恶疾有什么用，但会帮助我们度过难关，会滋润我们的口感美感。我的文字不管属于几流，只要我写出来的，就是我生命里的饮品，吞下去。这也是口福。
　　 我本不是放荡无羁的人，还是很遵医嘱的，但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那日驱车野餐，只带了挖野菜的工具，外加一包当地出品的四海面酱。一坡的野荠菜，挖来刷净，摆在了塑料布上，蘸几许面酱，咯吱咯吱地嚼起来，真是美食啊，不但色香味俱全，还外加了“野”和“脆”。悠闲和口福，都齐全了，医嘱不忘，生命多味。一种食菜味甘、喝茶饱腹的心态，让我有了劫后余生的美妙感。若不是有医嘱，我还懒得来一回“野餐”，荠菜苦甘，面酱鲜美，口福满满。忘记告诉你了，我的癌症，医嘱没有告诉“回去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或者医生没好意思说出这话，怕伤着我热爱生活的心。
　　 家人们知我喜欢吃荠菜虾鲜馅儿饺子，年前阳光灿烂，于向阳处挖了很多荠菜。这个口福啊，可能是几亿分之一的可能。这一份口福，饱含着亲情，带着崭新的年味，也鲜美了我的过年记忆。阳光的酒调得很淡，却陶醉了山野间杯型的小野花。无论吃什么，心的阳光为馅儿，食物便有了滋味。
　　 我曾深入地想那个成语——含辛茹苦。可能并非是入山采药的人口尝辛苦的写真，应该是更原始的人的饮食常态。辛苦，也属于他们的美食范畴吧。正如现代人，有时候一定要来点辣的（辛是辣的意思），吃点苦的，否则无味，苦瓜苦，没多少人拒绝。吃惯了鲜和甜，麻和辣，苦的东西就稀罕起来。口福，没有通用的标准啊，尤其在限制性的医嘱里，口福更觉得来之不易，生活就是值得我们感激，每个人的口福，医生并未剥夺。
　　 口福也无需什么豪华的食材做铺垫。人们赞成文章家汪曾祺“懂吃”，有“口福”，其实，看看他的作品，就写了故乡的野菜，高邮的鸭蛋，老家的炒米。他说自己口福不浅，可能会被那些出入高档饭店的人笑话死，但吃豪华大餐的人未必说得出滋味。吃不出食物的滋味，别谈什么口福。
　　 有的医嘱，不是写在病历上，而是写在患者的微信上，入眼，入心。春节接受弟子拜年，负责给我手术的学生乔主任，送我如下医嘱：干将除小疾，福气满兔年。
　　 我说年夜饭，包大枣包金币包着好心情，讨个口福。
　　 乔主任准否？
　　 大笑满屏，我怕手机爆屏。我先讨个眼福吧。
　　
　　 2023年2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