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门前那条小路，连同那些在小路上发生的故事让我经年不忘。小路蜿蜒，和一般的乡间小路没有什么区别，但涂上了我记忆的色彩，那条小路就像一条丝带，那些往事宛若缀在上面的珠玑，最让我挂念。
　　
　　 一
　　 这条宽不足一米的小路，却是几个村庄的要道。小路像扁担，弯弯曲曲隐在田野的缝隙里，一头挑着村庄，一头挑着大山以外的世界。
　　 鲁迅先生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我不知道这条路是什么人最先踏出的。上学打柴，赶集请客，开田播种，浇水施肥，秋收运粮……统统要走在这条小路上。这条小路也就成了村庄里最为繁忙热闹的地方。遇见，相互问个好，或停留攀谈几句，聊到开心时，那爽朗的笑声飞上枝头可与雀儿媲美。小路啊，若也有知觉，一定觉得自己很失宠。
　　 还小的我喜欢坐在家门口，看小路上人来人往，看花开花落。记住几个好词句，便和小路联系起来，人们口中所说的诗和远方，是不是就从这里出发去追寻？一定有远方，诗也应该有，我希望我可以从这条小路上抓取到。
　　 我小时候并不喜欢这条小路。不说别的，就说它的路况吧。这实属令人头疼。有外村人嘲笑我们这“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团糟，姑娘要嫁莫嫁高水人”。“高水”是我们村的村名，我读书之后，学了高山流水这个词，曾理直气壮地辩驳：高水，高水，是高山流水的意思，深藏美妙，你们知道不？其实说出这话时，我自己也心虚发笑。其实他们还真不是嘲笑我们的村庄，是实话实说而已。说是小路，其实就是田埂，它两边都是水田，每当下雨，经雨水一泡，人和牲畜一踩，变为泥浆，令人难分是田是路。人踩在上面，泥浆能没过脚背，如同踩在水田里。
　　 我又是很矛盾的。本色的旷野，逼仄的乡间曲径，才是诗意可以安放的地方。读过太多的风景诗句，感觉那些清新的诗很少在城中宫阙里可以生长，乡野才是诗的土壤。我总喜欢给小路寻找爱的理由。
　　
　　 二
　　 几记春雷，几场春雨，几声“布谷”，催促着人们要下地了。小路的两边是青角眼奶奶家的稻田，种谷在水田里拱出了半指高的芽尖，看来不出半月就该插秧了。青角眼奶奶选一个晴好的日子，扛着铁锹，在田埂上削去了一层薄土，然后再覆上一层稀泥。我们这叫“垒田埂”。种过地的人都知道，每年都必须垒田埂，一来防止野草生长，二来加固田埂，以便蓄水。有谚语说，种地不挖边，三年种到田中间。其实，说得就是垒田埂。那时候，我觉得这条小路是专为青角眼奶奶服务的，她常常累了就坐在小路中间，其实小路很窄，坐哪都是中间。
　　 再一场春雨下来，小路因垒了田埂，原来没过脚背的泥浆现已没着腿肚子了，我们脚上的短筒雨鞋不得不换成长筒雨鞋。我上学时，脚几次陷入泥浆深处，鞋内灌满了泥浆，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只好站在原地休息一会儿，等缓过气来重新拔出。由于用力过猛，加上脚下打滑，我一头栽下，扑倒在小路上，滚进水田里，变成了滴水的泥猴。那个样子别提有多狼狈。
　　 在我摔跤的那一瞬间，我不怨恨家乡这条小路是假的。我不能埋怨天气，天空太高远，够不着，我只能埋怨这条小路。我艰难地爬起，站在泥泞中四下瞅瞅，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划开一条小路，它是唯一的。小路两边的庄稼那么葱郁，就像不想抛弃这条小路一样，于是我又有着不舍小路的想法。它虽让我出洋相，但也容纳和记忆了我的狼狈相，不嘲笑我。我莫名觉得小路可爱起来。小路蜿蜒向前，永远引导着我，尽管别处的路也是这样，但毕竟是这条路承载着我。
　　 其实，在我更小的时候，也就是还没分田到户的时候，这条路不止这么宽，它三米有余，铺着小石子，可通板车，路两边长着青青的草，开着香香的花。可分田那年，为了挤出更多的土地种农作物，村里通过投票决定，硬是把大路挖了，缩成巴掌宽的田埂路。我咒怨着村里人不该挖路，同时也咒怨着青角眼奶奶不该垒田埂。现在回想，这种咒怨是毫无道理的。那时的我，哪里懂得寸土寸金的道理，唯有水田，才可打出粮食养育我们。在田地和道路的权衡上，人们选择不能委屈了田地，粮食从田地出，小路只是负担了运送的往来，窄点可以将就，没有田地，种子无法落地生芽。这样的道理，带着痛楚。至于咒怨青角眼奶奶，那更是不应该。按理，青角眼奶奶受害最大，她的田埂白垒，你一脚，我一脚，田埂的泥早已流失在水田里，给水田蓄水造成了极大的不利。于是，我看着青角眼奶奶，有了同情，她或许坐在小路上，就是为了安慰小路吧。
　　 某日，青角眼奶奶从山上砍来一担木柴，以碇步桥的样子铺在小路上。弯弯的小路像一架弯弯的琴键，悠悠扬扬地铺在田野中。那时我们这群上学的孩子还小，不懂得感恩，走在上面不会生发出像弹琴的诗意，当脚踩在木柴上，有时“叽咕”一声，半根柴翘起，泥浆像散开的花，溅在身上、脸上，伸手抹一把脸，还是咒怨着青角眼奶奶。青角眼奶奶从来没有因为我们的咒怨而讨厌我们，我记得在我出嫁的时候，她还来看望我，提来了一篮子鸡蛋，一个劲地赞美我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哦，那是怎样的胸怀啊！我自觉形秽，暗暗后悔着当年对她的“大不敬”。
　　 青角眼奶奶离开我们很多年了，若地下有知，我一定捎给她一句话，道歉的话无需说，只说你为小路铺的木柴很结实，像一双双温暖的手臂，扶持着我们走过那段泥沼地。想起青角眼奶奶，我马上把她和那条小路连在一起，她永远坐在那条小路上。
　　 不管是劳作之余坐在小路上歇息，还是她担柴行走在小路上，她没有离开小路，我的思念也没有离开小路。残缺的记忆，因小路的连接，有了完整性。她没有走到小路的尽头，以至于更远的地方，但她在这条小路上一直在寻找着生活的诗意，日子的远方。小路记住了她的脚步，也留下了她的温度。
　　
　　 三
　　 现在，我的小弟弟的前额上还有一个指头大小的疤痕。那道疤痕虽留在弟弟的额头上，却深深地映在了我的心头，让我每想一次，心痛一次。每想一次，心暖一次。“痛”与“暖”，是两个对立的字，放一起，似乎不合乎逻辑，但是，它确实是合乎我的心境。
　　 我就读的学校没有食堂，学生都是自带饭来学校吃。那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某个早晨，我因为走得匆忙忘了带饭。到中午时分，妈妈打发两个弟弟给我送饭。两个弟弟虽小，却非常乐意做这件事，他们像领了一件光荣的任务，提着饭盒快乐地走在小路上。在小路的一个上坡段，小弟不小心滑倒了，前额摔破了，鲜血直流。好在被邻村一位路过的伯母发现了，她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内衬的布料，给小弟包扎好。邻村伯母本打算把弟弟送回家，可弟弟死活不肯，说姐姐中午没吃饭，一定会饿坏的，一定要把饭送到我的手中。邻村伯母说服不了弟弟，只好一手抱着小弟，一手提着饭盒，领着大弟弟站在了我的校门口。邻村伯母与我说起此事时，一个劲地赞美两个弟弟懂事，并用手抚摸着小弟弟的头。听了邻村伯母的话，我的鼻子发酸，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想抱着弟弟哭一顿。当然，心里更有对这位伯母的感激。
　　 更令人感动的是，这位伯母把饭交在了我手上之后，还领着小弟弟在学校旁边的诊所上了消炎药。她临走时，再三交待着两个弟弟在回家的路上，千万好好看路，不要贪玩，不要玩水……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担忧与关爱。
　　 从此，我每当路过弟弟摔跤的地方，都会情不自禁地停留几分钟，想着两个弟弟为我送饭时的高兴样子，也想着他们摔跤时惊慌无助的样子，想着想着，我的眼睛里就蓄满了泪花。也深深想着那份来自陌生的善良，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会暖上一暖。这条小路上，因此而添上了一份更深刻地记忆和更深刻的美好。
　　 小弟前额的疤痕，与小路的坑坑洼洼，有着联系，一段美好的故事，写在小路上。和弟弟相约一起回老家看望父母，一定要走那条小路，若是开车不便走，到家了也要找机会在小路上散散步，说着曾经的故事念着那个故事里的伯母。有人说，一个土气的村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可能是他们没有记住故事吧，或者是被新的故事取代了，我认死理，也认那条小路。
　　
　　 四
　　 那年插秧季，我大概八九岁。妈妈挑着一担秧苗走在小路上，我随其后。妈妈走路尽管小心翼翼，还是滑倒了，连人带秧一起栽倒在小路上，顺着坡儿“咕咚”一声滚进了下面的水田里。我吓得失魂落魄，僵在小路中一动不动。当母亲艰难地从水田中爬起来时，我看见她全身上下全是污泥，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哇”一声哭出了声。母亲顾不了自己一身的泥水，慌忙过来安慰我，嘴里说着没事的，没事的……我止住哭声，母亲用手去抹开眼上、脸上的污泥，扯拧着头发上的泥水。由于全身都是泥，根本无法弄干净。
　　 “回家去洗澡吧，好不好？”我请求着妈妈。
　　 妈妈还是说没事的，没事的，在这里洗洗就好了。她弯下身子，就着水田里那冰冷浑浊的水洗着双手，而后又抹脸上、身上的污泥。妈妈的发尖和衣服上在滴着污水。虽时令到了清明节，但气温还是很低的，当一阵风吹过，我看见妈妈打了个寒颤，也听见她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我带着哭腔再次请求着妈妈回家洗澡换衣服。妈妈还是没同意，指了指天边的一抺红云说，看样子马上要出太阳了，今天的天气真好。
　　 “你会冻坏的。”我坚持着。
　　 妈妈还是没同意，一边整理撒落的秧苗一边说我这就挑秧，出下力就不冷了。
　　 妈妈转移了话题，不再说跌倒的事。但妈妈看我的情绪还在沉闷，便说，小路上跌倒，谁看见？做人有太多的不顺，人家看不见就好，忍耐着。历来乡人的个性，不求一个同情安慰，有痛，自己抚慰着，过去就天晴了。
　　 我走在妈妈的身后，悄悄地流了一脸的泪，浊浊的、酸酸的、涩涩的。那一天，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当再次走在小路上，我不再埋怨着道路难行，而是感恩着它增加了我脊梁的硬度和生命的厚度。
　　
　　 五
　　 那年，爸爸妈妈为了不让我留在农村，把我送到住在城里的姑姑家，还小的我并不懂“故土难离”，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可过了大概半月之久，我开始思念着家乡，尽管姑姑一家对我非常好，对我关爱有加，可那种思念之情还是与日俱增，我常常站在姑姑家的大门口，向家乡的方向苦苦地张望。仿佛一眼就看到了那条小路，母亲就在小路的一头喊我的名字。
　　 离姑姑家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岸上也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两边有树有花，时有蜜蜂嗡嗡，彩蝶翩飞。我想象着那条小路就是家乡的小路，我有事没事总往那儿跑。他乡毕竟不是家乡，虽阳光融融，花香阵阵，却远去了走在田埂上的亲切。几阵秋风，几行雁过，我悄悄地把思念挂上枝头，和白云一起飘荡。寻找相似，往往更被相似牵引着，走不出来。我犯了一个错误，但明明知道是错的，还是忍不住去把两条小路连接起来。
　　 就这样，我大概“熬”了三个多月，我再也坚持不住了，姑姑不得不让爸爸把我接回了家乡。
　　 坐火车，转汽车，一路奔波，到晚上十点多钟才踏上家乡的小路。当我踏上家乡的小路时，一身的疲惫仿佛一下子全卸下了，哗啦啦全散落在地上。我抬头望天，那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满天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仿佛在与我挑逗。我觉得满天都灌满了笑声，清脆的，甜美的。我感觉身上披上了一件浪漫的轻纱，轻松而快活。一阵风吹来，一股清新的香气蹿入鼻中，我知道，那是小路两旁新翻的泥土的香气，清淡而醉人。泥土怎么会有香气？那是我以前没有感知过的啊。我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哦，我明白了，她已做好孕育农作物的准备，不日，这里又是绿油油、金灿灿的一大片，如诗般抚摸着农人的心扉。
　　 哦，家乡的小路，它虽然给我们的出行带来了种种不便，但她镶嵌在希望的田野上，有着自己的韵味与魅力，近于一种纯粹的暖意与诗情，只要踏入，就有着一种别样的人生意境，只要俯下身子，就可闻见泥土的馨香，触摸到自己的根脉。哦，此生，我不可能与它割舍，它是我生命的根。
　　 走出，走进，我都无法离开那条小路。小路再小，再逼仄，在我的心中都是宽敞明亮的。小路，就像一道亮光，连接着我和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