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二月，一整个雨季笼罩了大地。天空是阴暗的灰色，而又灰得不彻底，风吹过灰色的层云，极力想撕开漫无边际的灰色，让阳光照进来。然而，那灰色太密不透风，刚有一角被掀开，又被另一层灰云所覆盖所包裹。那灰，压抑、阴冷、潮湿，没有温度，只有灰度，在色号上是五十度灰。如一袭帘幕，巨大的帘幕，笼盖幕野，也笼盖着我的心。
　　 昨夜的细雨敲打着玻璃窗，听那冷雨伴着风声呜咽，如泣如诉。立春一过，春寒加剧。先是降温，继而下雨，料峭风寒，又加淅淅沥沥，淋淋漓漓的雨季，仿佛太阳从不曾出现过，天潮地湿，即便在梦里，也要撑一把伞。
　　 其实，在春节前夕，很是晴朗了一段时间，气温反常地高，没有冬的气氛，仿佛春天迫不及待地提早到来。那长街短巷，湖边岸边的花都误判了春的消息，提前了花期，开放在艳阳里。没想到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天气的变化岂能尽如人意，躲过那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二月的雨季。刚开的花朵又在寒风中瑟缩了。
　　 清晨的天空是淡灰色的密云。雨停了，风住了，但早春的二月，空气里还带着雨雾的潮湿和阴冷。披了外套，跣足穿上厚厚的拖鞋，走向后院，三角梅的枝头还绽放着几许紫红的花束，攒集着夜来细雨凝结的霜珠。地面洒满落叶。不爱这狼藉的落叶。春天应该是万物苏醒生长，谁要这满地落叶？拿起扫帚将院子逐一打扫，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都清扫干净，将落叶连同泥土和湿润的灰尘一起倒进垃圾箱，仿佛把我低郁的情绪也一同扫去，最好像按下删除健一样，纳入回收站。
　　 料峭的二月，还拖着冬日沉重的尾巴，总是想拽住春天的脚步。那抹灰色的云藏在天上，如心头那抹颓废，在每一个想要奋发的日子，总象有一双无形的手牵制着思维。我努力想挣脱这灰色的笼罩，挣脱不明不白浓雾一样的灰色。总让我等待，却总也等不来一个明朗的日子。
　　 西哲说，任何一个你不喜欢又离不开的地方，任何一种你不喜欢又摆脱不了的生活，其实都是监狱。境由心造，情绪上生了病，思想的天空也会慢慢凝成灰色。
　　
　　 二
　　 与其被动地等待，不如主动地去追寻。索性走出去，走到大自然中去，哪怕淋一场雨。
　　 灰色的苍穹，还是那淡漠的贫血似的苍白，但那丛灰未曾消减，因为没有瑰丽的朝霞来突围，整个江汉泽国的二月，难道就要在这五十度灰中寂灭？我想穿越灰色的空茫，伸出手臂，尽力想去抓住些什么。
　　 带上雨具，在隔夜的寒气中，踏着满地的折枝落叶，一径探入灰色的秘密，弯弯绕绕，步上山去。平原本没有山，一个小小的土坡堆积起来，就形成了山的形状。树密雾浓，茵茵的水气从湖底冉冉升起，远远望去蒸腾婉转，在仿古建筑的亭台楹角旋绕，营造出云梦泽一段江南水乡似的乡愁。
　　 听，雨打在树上，各种各样的树，玉兰、香樟、栾树、松柏、紫荆、冬梅、秋桂……带着绿叶的回响，沙沙，窸窸，窣窣，这声音与打在水泥地面上是那么的不同。后者生硬，冷漠，前者柔软，轻悄，略带轻寒的诗意。雨也打在茶经楼的红墙碧瓦上，铿铿锵锵，奏起古老的音乐，带着陆羽穿越唐朝的茶香而来，这韵律属于中国，属于古典的经卷诵读之音。梵音缭绕，合着雨的节奏，终于懂了听雨的三重境界。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壮年听雨客舟中，想必是人生的那艘夜航船，驶到了中年危机的码头，不知要往何处去的迷茫；而今听雨僧庐下，却数着雨点，盼着天明，方知悲欢离合总无情。西塔寺矗立西湖岸边，佛光塔影可谓应景。不禁哂笑，想起年少写作，总被批评无病呻吟，现在的心情，还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牵强吗？
　　 地理造就人的性格，天气也影响人的心情。
　　 那年，侄女小雨从谢菲尔德回来，中断了在英国的学业。多雨多雾的英伦，少见阳光的季节，小雨抑郁失眠，不得不住进了医院。仿佛在苦海中泅渡，那些日子就像灰色的云翳，覆盖着全家人黯然的眼眸。急速转型的社会，没有给人多少喘息的机会。严苛的教育选拔机制，学业就业的双重压力，愈发内卷的社会机遇，事业与家庭的两难选择，这一切都给年轻人提供了施展的辽阔天地和无限机遇，同时，也让年轻人成长的天空蒙上抑郁的阴云。那灰色让人困锁于心灵的深海，前方是旖旎莫测的星云，海底是汹涌澎湃的浪涛。
　　 幸而得遇良医，科学的诊治，还有家人无声的关怀，渐渐卸下心中的负累，将外物的侵扰彻底放下。小雨，这美丽聪慧的少女，在春天过后恢复健康，又鼓足勇气踏上求学之路。在地球另一侧，一个男孩在等着她，年长她六岁的师兄呵护她，鼓励她，努力淡化她的病情，男孩的家人也以巨大的热情迎接小雨。转眼三年过去了，他们在疫情期间注册结婚，小雨身披婚纱的照片传来，她的笑容里有风雨过后的坦然坚强，身边是昔日的师兄，现今的夫婿。千里姻缘一线牵，真诚的爱融化坚冰，冲破阴霾，治愈伤痛。
　　 一路走着，想着，抬眼望去，那雨天的亭台屋瓦，浮香阁濡湿的流光，迎光微明，灰而温柔。对于我的视觉，仿佛是一种黯淡过后的补偿，我竟然从中体会到一阵春寒中的暖意。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仔细辨认，近旁的杨柳都已经包裹绿芽，只待春日向暖，就会挣脱束缚，盎然新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对自己说。就象几年前，我的孩子远渡重洋，独自远行，那个大雪没膝的冬季回家，十多天的短暂相聚，又要离开。我的内心绞痛不舍，她亦畏惧学业高深前路坎坷，哭着说不想再去。我流泪，也狠下心严辞批评，这么好的机会，别人都能去你为什么不能？那天的机场是多么的冷清，凌晨的飞机让我们几乎彻夜未眠，临别的一幕在我心头永不磨灭。每每想来我都深深自责，我为什么听不到孩子的心声，那么懂事的孩子，如果她不是遇到了真正的困难又怎会哭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幸而，几年独自在外的求学生涯，孩子克服了种种艰辛。谈论以往经历，她已学会微笑面对。当一个人穿过风暴过后，她就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了。
　　 我的女孩真的长大了。去年以来，她以荣誉学士毕业，接着又被心仪的学校录取，继续学业深造。从当初的生涩怯懦到渐入佳境，再到现在的自信回归，这世间没有白走的路。现在反而是她经常鼓励我，用幽默风趣的话语逗我开心，要带我去看世界，观风景。这种精神上的反哺，让我格外乐于接受。
　　
　　 三
　　 其实上天已赐福于我，是我后知后觉，懵懂无知。
　　 谁的手指在按摩耳廓？是细雨，是春雨，是各种敲击音击打着树叶，击打着黛瓦，带着大地母亲的安慰，低沉地，温柔地从天上传来，又回归大地，滋润着万物。是我粗粝的心不曾细细地去体会，去观察，我这被尘网蒙蔽的一颗凡心啊，又怎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我有什么理由去怨天尤人？我的心遮蔽阴云，不知不觉做了情绪的奴隶，越陷越深，都是因为我一叶障目，殊不知春已悄悄来到。
　　 雨停了。天空因雨的洗涤，于灰色中似乎透出清冷的亮色。那五十度灰于是变得透明空灵起来，仿佛温柔的灰美人，青灰是她的面纱，神秘是她的等待，她柔凉的手指在屋顶弹奏着黑键白键，直到把晌午奏成黄昏，把冬天奏成春天。
　　 早春二月，料峭风寒，万物已在冬日的潜藏中，在深深的泥土中酝酿生机。五十度灰的苍穹慈悲不语，一如这悲欣交集的人间大地。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大放悲声抒写二月，一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当帕斯捷尔纳克完成诺奖巨著《日瓦戈医生》时，极寒的西伯利亚“雪融化处泛着黑色，风被呼声翻遍。”
　　 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耐心等待呢？乌云，也会镶上金边。
　　
　　
　　 2023年2月13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