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文杰到民政局工作转眼已经两个月了。他是凭着在部队荣立六个三等功，五个团优秀党员，十七年军龄，在全县当年转业的十六名士官里，凭立功受奖打分第一名；而被分配到民政局的。
　　 他到民政局报道那天，正好是民政局从县政府危楼（七十年代盖的预制板楼），搬到现在新建的“S县儿童救助福利中心”的第三十天。
　　 根据他在部队的工作特性，局长把他安排到了局办公室，委以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
　　 “局长，根据您的指示，咱们办公大院的道路硬化和花草树木栽种已基本完成，大院的四周都栽种了不同种类型的果树，中间留出一块U型的草地，草地里也穿插栽种了五颜六色的花草。”安文杰自从报道那天起，局长就交给他一个临时监管给大院做绿化、美化的工作。
　　 “好，你再仔细看一看，还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趁此机会一并完善了。”
　　 “由于大院道路硬化完成，近日来局里办事的群众和局办公人员也都陆续把车开进了院里，他们没有规矩的乱停乱放，极大影响了局里的整体形象，显得极不协调，我有个建议，是否在院四周划上一圈停车位？这样就无形管束了他们的乱停乱放，让他们按照车位停车，就显得整齐划一了。”安文杰接着说。
　　 自从安文杰到办公室工作以来，迅速改不了办公室办事效率不高，工作拖拉的局面。无论往上级报送材料，或是各部门报上的维修、购买办公用品，他都会想尽办法在规定和最短的时间内完成。
　　 “好！好建议！我这两天也发现院子里有些乱。你辛苦一下，好好计划计划，拿出个方案来，咱们周一开碰头会时好好商讨一下”。
　　
　　 二
　　 时间一晃就到周一，局长照例在小会议室召开每周的班子成员碰头会。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各自分管工作的开展落实情况和本周要展开的工作。局长统揽全局，肯定了成绩，讲评了不足，提出了希望。最后，郑重提到大院里的停车问题。说：“安文杰同志的建议是划上停车位，看看大家对此项工作有什么意见。”
　　 “这个提议很好，我举双手赞成。”说话的是张副局长，是坐民政局第二把交椅的人。虽然再有半年张副局就该办理退休手续了，但近两年形成的惯例不能打破，那就是局长每次讲完话，第二个要说的一定是张副局。张副局因常年嗜酒如命，已突发了两次轻微脑梗。那张白而肥的肉脸总给人以酒囊般的空虚臃肿，仿佛轻拍两下，就能渗出琼浆。
　　 “提议很好，关键是怎么个划法？”
　　 “说的对，划线是个严肃的问题，既要划出美感，又要方便使用。”田副局肯定了李副局的话，又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田副局是一名工程建筑系毕业的高才生，爱人是一名高级裁缝。业余时间经常帮其划线，裁剪服装；所以他对线条非常敏感。
　　 “我觉得划个斜线停车位就行，方便入车，不用那么麻烦。”张副局好像对他们的讨论划停车位有些小题大做，郑重其事了，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我觉得划直线停车位和斜线停车位是有一定区别的，直线在视觉上能给人带来干脆、果断；而且还具有实际上的方向性，勇往直前的方向，正确的方向。”田副局没有顾及张副局的感受，仍就发表自己的观点，而且把一个小小的停车位划线上升到线条美学的高度。
　　 “好，我赞成划直线停车位，勇往直前，方向端正。”班子成员低保中心主任前富贵举手肯定了田副局的直线观点。
　　 “我也赞成画直线停车位，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显得整洁，整齐。”一级主任科员、局工会主席曹天成附合道。
　　 “不就是一个停车位吗？怎么实用怎么来吧，我觉得斜线位方便停车，我赞成划斜线车位。”
　　 李副局和张副局是同一年调入民政局工作的，已搭班子唱戏二十余年，虽然工作中也会有些磕磕绊绊，但总体关系还是较和谐的，都称得上民政局的元老级别。只是他离退休的时间没有张副局那样紧迫，也不过三二年的光景，可他感到那两个年轻的副局长一唱一和有点欺老的意味，便生出几分挺张的豪气。
　　 局长似乎显得不着急，抬头看了看大家说：“谁还有什么高见？都发表、发表。”
　　 “怎么划都行，方便停车，美观大方，我都赞成。”婚姻登记处主任曹丽笑着发表自己不选边站队的看法。
　　 局长呷了一口茶，望着曹丽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曹丽会心的笑了笑，眉宇间闪动着秋波。
　　 也许是局长的不确定性，一时间竟形成了两个不同阵营暂时的沉默。
　　 “海斌的意思呐？你是喜欢斜线车位还是直线车位？”张副局见提倡划直线车位的人数已经超过了自己提议划斜线车位的人数，忙向对面坐着的救助中心主任段海斌颔首。
　　 段海斌是张副局的酒友加牌友，他此时心里却很矛盾。按照停车习惯，他喜欢斜线位停车，主要是他拿驾照时间不长，对停车入库和倒车出库技术还称不上娴熟，他总觉斜线停车位不用怎么调整方向盘就能把车停进去，而直线停车位总要打多次方向盘才能把车停好。于情于理他应该选择斜线停车位；可他偏偏和提倡直线停车位的田副局是姑舅哥。田副局长他两岁，从小田副局就辅导他作业，教他打游戏，给他讲故事，他对这个表哥很是崇拜，大学毕业后又先后都考进了政府机关，又鬼使神差的分到了民政局，如今田副局又分管救助站的工作，这让段海斌好是为难。见张副局点名问他，他清楚张副局的心思，便捧着茶杯看着表哥田副局笑而不答。
　　 “哎，海斌，表个态！”张副局见段海斌直看着田副局笑，怕他随口说出支持田副局的直线车位，忙又催促道。
　　 “怎么都行，我无所谓。”段海斌笑着给张副局打马虎眼。
　　 “昨晚你手气不错吧，有这个？”张副局伸出两个手指，笑问段海斌。
　　 海斌微点了点头，又扎了扎眼，意思是不让张副局再说下去，在这样的场合说那种事有点不合时宜。同时，他也明白张副局点那事的意思，因为在关键的时刻张副局不小心给他点了清一色一条龙。
　　 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个经常在一起打牌，都心照不宣，没人插话，也都知晓张副局话中的含义。
　　 张副局此刻内心憋着一股无名之火，他决不能输给以田副局为首的这帮年轻人。他已经不再考虑停车位的斜线和直线问题，他感到的是年轻人对他权威的挑战。他环顾四周，心里计算着在坐的班子成员，中有几个是自己可能争取到的力量。蓦然间，他感到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一种长江后浪拍前浪的无奈。他清楚记得，经他的手里已经送走六位局一把手，而每个新来的局长在最初上任之际都会对他言听计从，他说过的话，安排的工作都必须遵照执行。如今，一个小小的停车位划线竟有多半人与他唱反调，这样的落差，他无法接受。
　　 “海斌！”张副局用拳头震了一下会议桌，再次点名提醒段海斌。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必须要一票的支持，而桌面上唯一能争取过来的也只有在摇摆中的段海斌了。只有这一票才能和田副局他们打成平手，最后有局长表态，凭他两年来掌握到局长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柄，关键时刻他会暗示局长支持自己。
　　 “好吧，如果非要表态，我支持划斜线停车位。没有别的意思，我的车技不好，我觉得斜线车位好停车。”海斌望着他的表哥田副局笑着说，表情里多是求得表哥的原谅和理解。
　　 张副局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如释重负的把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同时向段海斌微微地点了点头，尽管此时的段海斌没有看向他。
　　 三比三，这个结果是局长没想到的。本是一件划线停车的小事，如今却演变成两派势力的站队之争。局长内心也许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只有这样两派才都会谄媚与他，靠拢与他。他会取其精华，调和折中，然后化干戈为玉帛，突显他持重稳妥，大智若愚的领导才能。
　　 “再斟酌、斟酌，斟酌，斟酌。”局长用手中的签字笔轻轻点了点桌面说。
　　 “我还是认为直线停车位比斜线停车位较符合咱们大院的整体布局。咱们整个院落是一个正方形构成，配上直线车位，会突显整齐划一，庄重威严，有点军营的严谨构造。”
　　 田副局深知局长是军人出身，有意识地点出军营情结。此话一出，的确起到了效果，局长真的抬头看向田副局。
　　 田副局像是得到了鼓励，决心要用平生所学的点线理论、结构布局，拿下这个小小的车位线。
　　 “从心理学的角度，直线是流畅的，而斜线是婉转的，直线是稳定的、容易判断的，斜线却是激烈的、运动的、不稳定的。斜线会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使驾驶人在斜线运动的引导下冲出车位，造成事故。”
　　 “我们不懂什么心理学，线条美，我们只知道停车入库方便就行。”李副局见田副局洋洋得意卖弄那些似是专业术语的用词，显出了几分不屑的样子。
　　 “你说斜线停车位容易造成停车事故？大街上有的是斜线停车位，我没见过谁把车开到墙上去，纯属无稽之谈！”张副局似乎抓到了田副局话语的把柄，针锋相对反击。
　　 “‘斜’，从字面上来讲就不如‘正’好。斜路、斜坡，歪门邪道，都是斜，正路、正道，正道直行，都是正。”
　　 “歪门邪道？！你后生什么意思？谁走歪门邪道了？你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张副局听到低保中心主任前富贵把一个车位划线上升到路线方向性的高度，瞬间涨红了脸，手指着前富贵厉声问道。
　　 一项温和的李副局长也拍了一下桌面追问。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说二位领导的，口误，口误。”前富贵见两位老局长红脸发火，忙笑着掌嘴赔礼道。
　　 “哎哎，咱们是探讨停车位的划线问题，别扯得太远了，更不可上纲上线，这不是文化大革命。”局长见两派有些火气，忙笑着打圆场。
　　 会议室又一次出现了暂时的沉默，好像经过脸红的追问和掌嘴的道歉，谁也不好意思再发表自己的观点，坚持自己的主张了。
　　 局长看了一下表，又看了一下坐在他斜对面的安文杰，迟疑了一下，好像有了主意，就说：“好吧，关于车位划线的事今天就先探讨到这里，再议下去也无法达成一致，大家再考虑考虑，有时间再议，散会。”
　　
　　 三
　　 时间一晃就到周末，时节也已出冬九。礼拜六的一大早，正在城外一片桃花林旁练习唱歌的安文杰突然接到局长的电话，让他八点钟准时赶到局里。说是他已经联系好交通局的领导，今天有路过民政局门口前往大张村铺路的施工队，顺道把局里未使用就出现部分开裂、起皮的硬化路面铺一层石子沥青油。让安文杰指导施工队铺设，并买一条好烟交给施工队李队长，以表谢意。
　　 安文杰按照时间赶到局里时，拉着冒烟的沥青油车和自动化铺路机、压路机正在往民政局院里开。
　　 的确是现代化装备，在安文杰的指挥下，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把整个四合院路面铺设完毕。望着这油黑洁净的路面，安文杰突发灵感，何不趁机利用这洁净的路面划上停车线。
　　 他拨通了局长的电话，说明了情况。局长肯定了他的想法，他问局长到底是划直线车位或是划斜线停车位。局长没有明确答复他，只是说那次会议上自己已经提出了原则，同志们也都提出了很多很好的意见，让他根据那些意见建议，形成自己的方案；本来吗，装点美化办公区就是办公室的事，要以自己为主，要发挥在军营里迎接首长检查时划线的精神，划出一个整齐划一，端庄大方，美观实用的车位停车线。
　　 安文杰挂了局长的电话，显得异常兴奋，他清楚记得那次关于划停车位会仪上的唇枪舌战。他没想到的是局长不给他任何方案就让他做主，自由发挥。他迅速在脑海中回忆起在军营里为迎接上级首长隔三差五下团检查，用白石灰水画线的场面。从射击场到训练场，从停车位，到马路崖，大到一颗树，小到一个垃圾桶的定位，都要整齐划一，方正严谨。局长也是军人出身，他知道在和平年代里，军人在日常生活中对点线所下的功夫不亚于对内务、队列和射击基本科目所下的功夫少。可能是考虑到这一步的缘故吧，才把这么有争议的工作交给他的。
　　 安文杰环顾四周，迅速在脑海中形成一个整体的车位图形。他准备在四合院的三面划上汽车停车位，留一面盖一个铁架长廊停车棚。他不能只考虑那些开车来办事和开车上班的人，骑车上班和骑车来办事的也要考虑停车的地方。
　　 “正道直行！”他很欣赏低保中心主任对划直线停车位的定义。十几年的军旅生涯已使他在处理问题时不会拐弯抹角，他的内心也觉得直线在视觉上的确能给人带来干脆、果断，勇往直前的正确方向。
　　 对，就划直线停车位，他在心里拿定主意，他拨通了分配到交警队上班的同批战友的电话，询问关于给道路专业划线的事宜。战友迟疑了几分钟，好像是在询问身边的同事，稍后就告了他一个电话和地址。他没有迟疑，骑上他的山地车就按照地址赶了过去。
　　 那是一个城中村，离民政局不是很远，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皮肤黝黑，穿的有些土气，衣服上粘满有五颜六色的油漆。他说明了来意，妇女很热情地请他进屋。
　　 一个和中年妇女年龄相仿的男人正厥着腚在修理一个象小型手扶拖拉机一样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