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讲的这个不是故事的故事，发生在吉祥街16号。故事里的那些人平凡得如同现在的我和对面的你一样，甚至还有些卑微。但那些人，那些事，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经打捞，便逐渐显现、逐渐清晰，并一起向我走来时，就觉得格外亲切。
　　 要说吉祥街16号，估计没多少人知道。但你若提起好多年以前，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枪击案，小城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应该没有多少人不知道。吉祥街16号因此而备受关注，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几度春秋如白驹过隙，吉祥街16号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住户换了一茬又一茬，小楼迎来一个又一个春秋。
　　 这是一幢普通的筒子楼，共有三层。外墙灰旧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楼道很黑，楼梯两侧分别有两户人家，厕所在中间两家合用，来娣一家是最后一户搬进来的住户。在她家搬来二楼的西屋之前，是一对穿着打扮非常讲究的中年夫妇。不知什么原因，这对夫妇在装修好的屋子里只住了三两个月就没了踪影。一年后，来娣一家住了进来。
　　 那是个五月的上午，天空像水洗过似的蓝汪汪的。一楼的黄翠翠挽着袖子，正在树荫下洗衣服；旁边躺椅上闭着眼睛的老潘头，在舒舒服服地晒太阳。看着进进出出搬东西的人们，黄翠翠悄声感慨道，这小破楼，现在还有人往进搬啊？
　　 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住咱这小破楼吗？老潘头晃悠着自己轻声说道，想当年，咱这楼可是科长以上的级别才有资格住。
　　 哦？那你是什么级别？黄翠翠歪过头，笑嘻嘻地问。
　　 老潘头知道黄翠翠在挤兑自己，又闭了眼不再理会。
　　 潘婶隔着玻璃看看老伴，回头看看电视，看会儿电视，回头再看看老伴；直到电视剧演完，老伴还是那个姿势。这死老头，也不怕凉着！潘婶嘟囔着，顺手从床上拿了件衣服走出房门。闭着眼睛的老潘头不知在做什么美梦，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他一个机灵，醒了。唬得正给他盖衣服的老伴一个愣怔。
　　 潘婶怪怨道。一把年纪了不知道爱惜自己，感冒了可别找我！
　　 我又没睡着，咋能感冒？
　　 哼！嘴硬。潘婶丢下衣服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中午吃什么？
　　 随便！
　　 随便是什么？俺可不会做。
　　 听着老两口斗嘴，黄翠翠不由得笑了。这还不好办，潘叔的意思是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黄翠翠抖搂着洗干净的衣服，一边往晾衣绳上搭，一边说笑着端起水盆，哗啦一下，水就呈弧形洒向地面。
　　 午饭时分，筒子楼里顿时充满了烟火气。主妇们在各自的厨房忙碌着一家的饭食，不时有香味从厨房飘出。来娣一家也赶在午时三刻之前搬进了新居。
　　
　　 二
　　 一晃，就到了第二年的暑天。知了成天在树上鸣叫，叫得人心烦。一推窗户，小谭把切剩下的半块白菜心嗖的一下朝树上扔去，随即朝楼下观望。坏了，小谭赶紧缩回头嘿嘿地笑了。
　　 谁呀？这谁呀？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老潘头仰着脖子冲着楼上直嚷嚷，海芳白了小谭一眼，闲的你！小谭探出脑袋对着老潘头举手笑道，潘叔，不好意思啊，我打知了。
　　 知道也是你小子。
　　 老潘叔，改天请你喝酒啊！
　　 小毛孩，谁跟你喝！
　　 哈哈，潘叔不跟你喝，我跟你喝。来娣在她家厨房大声说道。她正在红烧茄子，门窗一打开，香味弥漫。
　　 吃甚呀这是，怪香的。海芳的母亲永贵婶吸溜着碗里的面条跨进门槛，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头也不台地问。
　　 爷俩要吃米饭。这不，茄子烧好了，再弄个西红柿炒鸡蛋。你呢，面条？
　　 嗯，凉面。天热，啥也不想吃。
　　 许是闻到了香味，海芳五岁的儿子豪豪光穿件小背心，光着屁股也跑了进来。这两家紧紧挨着，打开防盗门像一家子似的，想有隐私都不可能。永贵婶搂着外孙要喂饭，豪豪挣扎着不张嘴，两只眼紧紧盯着桌子上那盘香喷喷的红烧茄子。来娣一看，明白了，一把抱起豪豪指着盘子问，想不想吃？豪豪点点头。那你告诉老姨哪里想吃？豪豪指了指肚子。来娣继续逗豪豪，还有哪想？豪豪张开了嘴。哈哈，来娣笑着说，兔崽子，拿碗去吧！豪豪咯噔咯噔跑出去了。
　　 永贵婶感慨道，别人家的饭都比自家的好吃？
　　 那可不，小孩子都这样。
　　
　　 三
　　 永贵婶嫁给现在的丈夫永贵的时候，海芳是七岁。老婆有了，女儿也有了，永贵就在师傅的劝说下，写了住房申请交给劳资科。不久，钥匙拿到了。单位有职工不服气，气咻咻找到劳资科问，凭什么我们申请了好几年的住房下不来，他段永贵两个月不到就给分配了？
　　 科长呷了口茶不慌不忙地说，段永贵父母都是咱厂的职工，一直住在自己的老宅子里，从来没申请过住房。现在，老爷子去世，永贵接班顶替二十年了，不应该有自己的房子吗？再说了，永贵前妻病死，好不容易娶了现在的老婆，单位能不管吗？说句良心话，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真给你们，你们舍得离开市中心的家属院吗？几个人一听面面相觑，灰溜溜走了。
　　 拿到钥匙，永贵只把房子简单粉刷了一下，就把娘俩接了过来。要说永贵对继女海芳，那真是没说的。上学送，放学接，只要海芳看上的东西，永贵总会想方设法遂了女儿的心愿。有一年冬天，看见小伙伴婷婷穿着一双鲜红的皮靴子，海芳羡慕得不得了，回去就跟她妈要。她妈一听二十五元一双鞋，好家伙，快够一家一个月开销了，坚决不买。海芳“哼哼唧唧”地在屁股后面跟着，跟着也不买，海芳妈铁定了心！晚上吃饭的时候，永贵知道了这件事，并没说什么，却在送海芳上学的途中悄悄告诉海芳，耐心等几天，并嘱咐，千万不要告诉你妈哦。一个礼拜后，海芳穿上了和婷婷一样的红皮靴。为此，两口子还争执了一番。
　　 永贵四十八岁那年，单位宣告破产。他和所有下岗工人一样茫然无措，不知自己该去向哪里？可日子还得过，生活开销，女儿的学费，给前小姨子照顾儿子的抚养费，杂七杂八，哪一样不得真金白银？简直愁死。一愁，他就吹唢呐，呜呜咽咽的，整个筒子楼都能听得见。
　　 那几年，永贵给人修过自行车，走街串巷爆过爆米花，都因各种原因宣告失败。最后因自己吹唢呐的特长，被偶然去黄翠翠家走亲戚的胖三看上，永贵就进了胖三组织的红白喜事一条龙协会。一场白事下来，也能分个百八十元的。虽然钱不算多，但永贵很知足。
　　 这几年，海芳虽然结婚了，但小谭是浙江人，海芳不愿意去南方，只好和父母挤住在一起。小谭勤快机灵、有眼色，一手的好厨艺，在全市最高档的泉美饭店当厨师，收入可观。媒人是三层郑医生的儿媳妇马护士。
　　 结婚那天，筒子楼好多人都去了，泉美饭店大门两侧贴着大红的囍字。饭店老板亲自主持，永贵老俩口笑的那叫一个开心。一年不到，豪豪出生了，得，筒子楼又添一位新成员。
　　 从此，永贵的唢呐曲变成了欢快的《百鸟朝凤》。
　　
　　 四
　　 盛夏的傍晚，霞光如五彩的织锦在天边极尽晕染，一天的热浪随着日头的降落逐渐消减了威力。丝丝的凉意，从楼道、从树梢、从楼后的山峦，长长的马路悄然而至。
　　 屋里却是闷热的。晚饭后，一关灯，大人小孩都出院里乘凉了。拎着板凳的，摇着蒲扇的，端着茶水的。不用吆喝，爱打牌的人早聚集在乔老大的小卖部的灯底下厮杀起来；还有那下棋的，围着一圈看热闹的。这时，乔老大的生意最好。冰糕、饮料、啤酒、香烟、棒棒糖，啥都不愁卖。
　　 女人们聚在一起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婆媳吵架了，谁家孩子学习好不用大人操心了，谁家男人做生意挣钱了，谁家儿子结了婚媳妇不会生孩了……你一句我一句，像开了水闸的龙头，滔滔不绝，毫无顾忌。聊到尽兴处，女人们往往笑做一团。不用问，讲笑话荤话的一定是来娣。
　　 夜深了，凉意四起。静静的院里，只有小卖部灯底下几个不知疲倦的身影还在酣战。
　　
　　 五
　　 潘叔和潘婶离婚了。这个消息如一枚小型炸弹，瞬间传遍了整个小楼。
　　 什么？不可能。六十多的人了，我不信。人们纷纷摇头，又纷纷质疑。有人说，确实好长时间没见老太太了。黄翠翠说，老太太确实走了，走之前跟我说，要回她前老头的子女家。还说，跟着老潘头这么多年，天天斗嘴吵架，太憋屈了。前面那几个孩子也知道老两口不和，三天天两头往这里跑，劝老太太跟他们回去。这不，已经走了俩月了。永贵婶说，只是可怜老潘头了，还有个没有成家的双喜，可咋办呀？
　　 双喜倒没什么变化，穿戴得依然齐齐整整，上班下班，该干嘛干嘛；老潘头就遭罪了，胡子拉碴，衣服脏兮兮的。儿子双喜不在的时候，他也懒得做饭，就去二饭店买十几个烧饼，一路走一路吃；吃不完就用棍子挑着扛在肩头。本来个头就不高，这一下更像武大郎了。
　　 双喜是在老潘头四十三岁上得的。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打了半辈子光棍的老潘头高兴得睡不着觉，叫什么名字呢？老潘头问老婆。潘婶说，叫宝贝吧。老潘头摇摇头，觉得不好，想了半夜也没想出个名堂。第二天早上，忽然灵光咋现，自己娶了媳妇又得了儿子，这不是双喜临门吗，就叫双喜。双喜满月那天，老潘头把锅炉房所有的工友全部叫齐，又请了单位的领导和自己的亲戚在二饭店办了十桌酒席，热热闹闹的，也算是补上没有办婚礼的遗憾。
　　 其实，老潘头也谈过几次对象，只因自己生性乖张、偏执，最终都没修成正果。有一次，人家给他介绍了个姑娘，陈家沟的。第一次见面，老潘头就被姑娘那两条大辫子和一笑就闪现的酒窝迷住了。姑娘除了对老潘头个子不满意以外，其他都还行；特别是老潘头“工人”的身份，让姑娘心动不已。两人见了几次就准备谈婚论嫁。那天他们看了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就回了老潘头的单身宿舍。老潘头说，你坐着，我去食堂打饭。看着别人的床铺都拾掇得干净整洁，唯有对象的床铺乱的像猪窝。姑娘笑了笑，动手就拾掇起来。该叠的衣服叠整齐，床单铺平、枕头放好，床头柜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回抽屉里。等老潘头回来一看，顿时傻眼了。随即吼道，谁让你动我东西了？我让你收拾了吗？姑娘也傻眼了，气得一时说不上话。这是什么人呀！姑娘转身离去。就这样，一拍两散。后来姑娘传回话来，这样的人就不配有老婆。
　　 直到四十岁那年遇见丧偶的潘婶，老潘头才结束了光棍生活。
　　 现在好不容易盼到孩子长大，眼看要娶儿媳妇了，一家子难道就这么离散了？挨着住了这么多年，看着爷俩冷锅凉灶没有热乎气的恓惶样，黄翠翠憋不住了。她劝双喜，多去看看你妈，好好跟你妈说话，劝她回来。因为只有你，才能让你妈回来。
　　 几个月后，潘婶回来了，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一圈。潘婶后来常说的一句话是“一辈的儿女顶不上半辈的夫妻”。
　　
　　 六
　　 日转星移，光阴流转。进入新世纪的那几年，小城紧跟时代步伐，到处拆旧建新，市民的居住环境和幸福指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吉祥街16号在周围逐渐拔地而起的高楼面前而显得破败沧桑，她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在默默等待自己的归宿。
　　 知道吗，里庄要拆了。
　　 听说了吗，咱们楼隔壁的洗涤剂厂要拆。
　　 这么说，咱这小楼应该也快了吧？
　　 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像催化剂一样，不禁让人们浮想联翩。有人说，快拆了吧，在这里住的都快发毛了。那个赶紧说，是啊是啊，还是新楼好。那不废话吗？谁不愿意住新楼，关键你得有这个，老潘头两个指头搓着捏钱的动作说。
　　 终于，这一天来到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早起的黄翠翠倒了尿盆，去小卖部给儿子买火腿肠返回的时候，忽然发现外墙上，用白粉圈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没多久，整个楼的住户都看到了。
　　 接下来，开发商和16号的住户进行商谈。基本政策是，拆一还一，再优惠十平米，剩下的按市场价走。乍一听似乎合理，可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大家众说纷纭，没个准注意。
　　 拿着拆迁协议，来娣给算了一笔账。现在，我们每家就那么两个屋子外带一个厨房，厕所只能按半个算，面积超不过五十平米，加上优惠的十平米，也不够六十；而最小面积的楼房是七十八平米。大家想想看，需要多少钱。
　　 老潘头指了指对面一排七高八低的自建房说，还有这些小房子，不能不算吧？
　　 对。这也是咱们的私有财产。
　　 再说了，咱这楼虽然以前是公房，可现在我们是花了钱买的，有房产证；条件不合适，咱就不能答应！说话的是三楼，开小卖部的老乔。
　　 工作人员三天两头登门协商，一来就是五六个，而且是晚上。有的袒胸露怀，光头戴个大金链子，看着瘆人。有人家从猫眼一看这阵势就不敢开门，他们只好再去敲另一家的门。
　　 几个月过去了，筒子楼里的住户依然没有动静，但各家的情况和要求，工作人员已经全部掌握。
　　 这天晚上，老板亲自来了，拿公文包戴眼镜的男人为其引路。在住户提出对自建房给予补偿的要求后，老板没有迟疑，竟爽快地答应了。
　　 眼看吉祥街16号即将走到尽头，不知谁提出，不如离开之前大家好好吃一顿。这个提议立刻得到响应。每人五十元，自愿，不强迫。厨师当然是小谭。黄翠翠、来娣和老乔媳妇，帮忙择洗蔬菜、端盘子洗碗。那一天，男人们喝高了，女人们累坏了。
　　
　　 七
　　 随着轰隆隆几声巨响，吉祥街16号，在2008年一个秋日的下午，彻底结束了他的历史使命。
　　 经过短暂的过渡期后，吉祥街的老邻居们又搬回原来的这个地方，只是已没有了16号。以前狭窄的马路变成了连接城乡、横贯南北的主干道，那些曾经破败不堪的民房早已被摩天接踵的高楼大厦所代替。马路两侧商铺林立、绿树浓荫。小区里花草尽放，花园里有儿童的笑脸，健身器材上有老人的身影，一切都那么美。
　　 黄翠翠家搬进了东区一单元四楼，和她家对门的是老乔两口子。潘婶去世后，老潘头和儿子双喜一家搬进了西区的二楼。来娣家把吉祥街的老屋子卖了，去了龙盛小区。那永贵一家呀，更绝，把三层的毛坯房租了出去，跟着闺女和女婿去浙江做生意去了。
　　 一出门依然能看到熟悉的身面孔，一招手还能絮叨曾经的话题。虽然吉祥街16号已不复存在，但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