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科在八楼，我拎着三个包，走在前边，父亲一颠一颠走在后边。父亲的左腿股骨头坏死，在确诊这个病时，他的直肠癌处在进展期，必须手术切除恶变部位。所以，股骨头坏死就退后治疗。保命要紧，这样一拖就是十一个月零八天。春节，我们一家人在栖栖遑遑中度过，面临父亲的复查问题，大家很担心。唯恐癌复发，2月9号无痛胃肠镜结果出来，石破天惊，在距离肛门5公分手术后，结肠处又出来一个！负责父亲手术治疗的刘教授当机立断，住院化疗，过段时间，再研究第二次手术方案。没敢告诉父亲，怕他精神高压。只是说住院辅助治疗。我甚至不想说出化疗二字，在此之前，父亲面对南河屯有几个癌化疗病人，遭受的化疗折磨，谈虎色变。我没说，不等于父亲不察觉。那种内心掩饰不住的无助，隐痛，父亲看得清晰。我强做笑脸，开导父亲。给他讲前八次化疗时，在几个病房遇到的病友。他们是如何与癌症做斗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心态。
　　 父亲会经常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别说了，我不听。我禁口，我学会换位思考。这时候的父亲，他是孤独的，生与死，只隔着一道门。无论谁在死亡那里，不可能坦然自若，波澜不惊。父亲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住院化疗。母亲劝说，弟劝说，我劝说。父亲慢慢想通了，随即，我在高铁管家上订了张河北到大连站的高铁票。坐在高铁车厢里，父亲心事重重，一脸沧桑。此刻，我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怎么办？我在微信和刘教授取得联系。希望他做一做父亲的思想工作，解铃还须系铃人。抵达医科大附属医院二部，办完住院手续，电梯直达八楼肿瘤科。老规矩，量血压，称体重。入病房，刘教授来了，拍着父亲的肩膀，安抚他一定接受治疗，没大问题。放下负担，好好配合医生。父亲笑了，像被春风唤醒的一朵绽放的菊花。
　　 我如释重负，在看到父亲的微笑后，居然眼里有小小的泪光。父亲是一座孤岛，我何尝不是？在生命遭遇风暴潮时，我们唯有寻求自保。我转过头，悄悄擦掉忧伤的一面，将欢快的一面留给父亲。
　　 又是一番检查，对心肝肺肾等等进行各种仪器的扫描，探测，精确到万分之几。在仪器的轰炸中，我像一只惊弓之鸟，生怕有什么转移，这样我和亲人们会再度崩溃。不仅仅是钱，还有精神的压力。不到一年呢！腹部增强CT，做之前禁食六小时。父亲没吃，我也滴水未尽。从早晨七点到下午一点，到地下一楼做CT。我和父亲提前一小时去的，为什么？我先消除父亲的紧张心理，让他早点适应CT室外的环境。父亲要喝一些水，憋尿。我陪父亲坐在凉冰冰的塑料椅子上，谈论着南河屯的人，狗，猫，谁走了，谁搬到城市儿女家，邻居大哥养的牛卖了。本家三叔吃了五保，老舅的大棚草莓产量不行，小姨的孙子马上过一岁生日，大摆宴席。我就是想消除父亲的负面情绪，轻松上阵，与癌搏斗。父亲还好，语速缓慢，也对家乡的话题有兴趣。整个CT检查过程，我始终陪同。
　　 回到病房，我打来热水，端出中午从医院食堂买来的饭菜，父亲勉强吃了半个馒头，一枚大虾，一个鸡腿。躺在床上歇息，我到走廊靠近窗口的地方，闭上眼，默默祈祷，愿CT检查结果，随人意。直肠癌病人太遭罪了，一天大便次数最少三次，多则十次，二十次。我知道，我需要时间来梳理我的凌乱心情，不过，我的时间很有限。我甚至来不及咂磨生活带给我的滋味，错过一次又一次玉兰花期，身体里的伤口，往往是流血结痂，结痂流血。角色替换过于频繁，刹不住车。
　　 三点三十分，我在大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公众号，互联网上查到父亲的胸腹部CT报告，惊喜！没有其它部位转移。我伏在走廊窗台，咬着牙不出声，哭。哭得梨花带雨，一路走来，父亲不易，我们也是上紧发条的钟摆，随时随地会塌陷，崩溃。多少个夜晚，守着一弯月牙，听着父亲的鼾声，一个人在疗伤。
　　 把好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笑得像个孩子。同病友交流得很流畅，肿瘤科病房，流动性大，随来随走。基本是两天结束化疗，我一开始想，晚上租一张床。挨到黄昏时分，五张床上的病人，就剩父亲，其余四位全走了。不用租床，省十元钱，给父亲买了三根香蕉十一元，死贵死贵。父亲不能不吃新鲜水果和蔬菜，营养必须跟上，不然，血蛋白不足，做不了化疗。早上走得仓促，我喝了一杯白开水，也没吃东西，突然就饥肠辘辘了，我想给自己开个小灶。买了一包果脯，一包无骨鸡爪，买完又后悔，父亲不吃，我怎能吃得下？脸竟然“腾”得红了，好像小偷。犹豫好久，把果脯和无骨鸡爪放回原处。低着头，匆匆离开。在我的人生词典里，不允许自己吃父亲母亲没吃过的珍馐美味，父母没吃，我坚决不吃。买回家，看着他们吃，比我吃要开心好几倍。
　　 这一晚，我与父亲做了整个病房的主人，父亲脱了衣服，睡得也踏实，尽管中间起夜去洗手间，不影响他的睡眠。我却在床上烙起烧饼，我不清楚，明天迎接我们的是什么？父亲化疗还得几次？人的身体经不起化疗药的摧残，一些好的细胞，都将被杀死。曾有人劝过我和家人，不化疗，保守治疗，吃中药，兴许会延长生命。过度化疗能把人化没了，我也彷徨过，化还是不化？百度相关资料，咨询肿瘤资深专家。大多意见，化疗。不化疗，癌细胞扩散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不了解和父亲有相似经历的病人，如何选择，怎样抗癌。
　　 去年年末，我加入了本市的一个抗癌行动团队，认真聆听和汲取他们在陪父母和自身抗癌路上的经验，方式方法。大伙相互鼓励，支持，那份对生命的敬畏与执着，令人感动，感慨。我第一时间，坐车回家，抑或电话里分享给我的父亲母亲。这是一种精神疗法，很管用。
　　 现在，父亲的各项检查，符合化疗。明天就该输液，药名：奥沙利铂，卡培他滨。父亲气得不叫奥沙利铂，喊它去你大伯，卡培他滨被父亲改成:去奶奶个孙子。每次在电话里询问卡培他滨吃了吗？父亲说，去他奶奶孙子吃了。只要父亲高兴，他打我骂我又何妨？
　　 写到这里，已是凌晨一点，明天，明天还得硬着头皮，接受人间风雨雷电，父亲是一座孤岛，但他的孤岛，还有我们在守护，父辈那一代，尚有儿女追随左右，尽孝。如今的九零后，零零后，独生子女多，社会压力大，自身都难保，拿什么尽孝呢？我在想，我这一代人，老了归宿在哪？养老院，还是守着田园老房，孤独终老？恐怕生病床前，连个递杯热水的人，都没有，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岛。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