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雨棚。我以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在绵城这样优雅且温存的城市里发生，却发生了，经验这东西总有如此靠不住的可能。或者因为睡前的酒，寄寓了忘记和妄想的双重目标；或者因为一直都是自己默默咀嚼的忧愁，终究成为对自己长期慢性的反噬与侵凌，几同于难以治愈的病——祈愿与病，都借着黑夜演化成零碎的梦。其实，梦比细碎的雨声杂乱多了，那个杂，那个乱，在天光乍现的黎明，随着眼睛的睁开，浓缩成一个跳入脑海的念头：恒河沙数，虽然这个念想与真实的觉醒状况，并不是恰如其分。睁眼看见黑夜的瞬间，杂乱的梦境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曾经充满颠沛，或者可能有过安泰，但在微弱的光亮显现的那一刻，全都无迹可寻。
　　 黑夜被百叶窗切割成好多条平行的缝。一道道平行的，黯淡而沉默的亮光，照进屋里，那些平行的光亮，并行不悖，就像容颜相似，表情冷漠，朝着同一个方向引颈张望的一些女人。
　　 醒于深夜，竟又首先想起了女人，虽然我的女人本就与我同榻而眠，并且，一个头朝西，一个头朝东。不想别的，就想女人，这个念头还是被植入的，足见造物永不改变的，演化不辍的初心。
　　 植入？那就一定有一个主宰万物意志的无形无色无边界，能量无法估算的元意志！这个，我信。
　　 确乎是一场带着抒情意味的春雨了！谈不上什么劲道，却让一段漫长而昏聩的时光正在苏醒，澄清。
　　 先验，其实是另一种空，没有着落，没有退路，关键是缺少依据。但若回到经验，又觉得现实的羁绊和沉重的概念全都太重，四下拥堵，想吸一口自由的气都不行。当一切都必须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时候，枯燥就来了，呆板就来了，不能不畏惧和厌倦无法逃离的工具化过程。春天是一个机会，春雨是一种最有活力的溶剂，简直等同于女人略带羞涩的手指，它一触碰，世间的凝冻与晦涩就开始化解，就开始流动，就开始蒸腾挥发，尤其是看到最早开放的花，那口气就缓上来了。更多的经验开始重叠、卷曲、相接，世间无数发生过的真相，在心里重新展开、铺排，觉得生与活的全部过程都可以用歌的形式来完整作结。就会收到一种亲切的回声：六岁时候和六十岁时候的人，居然际遇相近，心境相似，身上的伤，心上的痛，甚至生疮害病的情况，都高度雷同！
　　 那就唱吧，最好模仿蒙古人的长调。一边唱，一边聆听回声。歌声和回声都有极其相同的特征，逶迤如山，连绵如野，广阔如天，轻扬如风，自在如云。蔑视世间一切值得蔑视的东西，那种眼神，就像天光云影，来则来矣，去则去矣，高峻显赫与平坦寂寞，广袤富足与逼仄拮据，都被平等抚摸，无毁无誉，不褒不贬，不尊不卑，不溺不弃。
　　 其实也都是早年间有过的一些念想，而眼下，全都扁平如纸上的画，有山，再也不想登临，有水早已波澜不惊，只在暗淡的怀想里，成为无关紧要的回声。回声却不虚假，亦未改变当初的亢奋。诸念重生，虽非绕梁三日，亦且念念不去。这回声值得细品，特别是借着初春的雨声。那雨声发于黑夜，如丝如缕——一定是如丝如缕——然后，集腋成裘一般，变作大大的水滴，从最高一层的雨棚边缘掉落，依次下落，参差，错落，其声高高低低各自成韵。
　　 不敢妄称博览群书通古博今，但在读过的书里面，却记住了许多极有意味的东西，那些东西在春天的回声里经天纬地，一并编织成鼓励人活到未来的勇气。它们真是一些好东西，它们让活这件事显得极为庄重也富有诗意。钟楼，钟声，森林，木屋。雪白桌布上的烛台，来自遥远东方的细瓷餐具，当然也有香槟，红酒，牛排。鹅毛笔，羊皮卷，火漆封印。晚礼服，马车，猎枪，旅行，装满六发的左轮。牛仔，牛仔帽，情人，香吻。贵族，骑士，绅士，战士。约定，信用，信仰，牺牲，以及，牺牲之后赴往的天国。爱，关怀，悲悯。无国界，无种族，无文野，无贫富，无贵贱。只有人。说得更具体一些，只有弱者，或者只有遭逢不幸者……
　　 春雨过后，鸢尾花上带着心思细腻者的神谕密码，解开它，遇上的恋情不分年龄，很纯，很净。应该没有人会看错，其色浅紫，或者浅蓝，前者代表高级感，后者代表神秘感。那是说，恋人之间无须过于澄清，最赏心悦目的情景应当是发现了瑕疵，但也宽容且接受了瑕疵，发现了差距，但也接受了差距。容错是爱的特别表达方式，而仰视的姿态，也是遇上了提升自己的机会；无论多老，人会有第二次年轻，而世界，也会由此变得更加让人认同。
　　 怪不得，画家，摄影师，他们中的相当一些，很看重浅紫色与浅蓝色，这些颜色除了能使画面显得更加干净清爽，还能增强画面的高级感和神秘感；高级感是眼下的高歌，神秘感，则是留给未来适当的时候重新播放的回声。
　　 退休了，游居另一座城市，或许从此很难与一些人再次谋面了，才发现，曾经共享过高级感，却未留下只言片语的神秘，这又是一种没有边际的空。神秘感断绝，尔后若干年，回声自然残缺。所幸还可以“生活”在第二世界——微信，抖音短视频，那里居然让人有重获自由的奇怪感觉。但或者，这只限于从来无视清规戒律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人，以及终于解除拘囿昂首步出藩篱的人，在疲于生计慑于权势而跋前疐后左顾右盼者们，对高级感从来无暇以顾，又何谈神秘感！作为生育的工具和创造业绩的工具，他们的常态是做工具，生活只是他们的业余兴趣，此何悲哉！当在社交平台上真诚致问，飘飘忽忽的回应文字背后，仿佛站立着一个缩头弯腰的闰土，虽无可能嗫嚅一声“老爷”，但也确实用到“您”“先生”“老师”之类的字眼儿了！甚矣，其悲！
　　 对世界怀有善意，世界总会有所回报的；春天，花容悦心，当算其一。对人生怀有美意，时光也会有所回报的，内心强大并敢于拥抱自由，当算其一。对快乐怀有信心，生活总会有所回报的，六十岁还能听到六岁时候的清澈与单纯，当算其一。
　　 风来，浩荡，雄宏，凌空起舞的，居然也有上一个冬天里的枯叶！此情此景，简直就在重新呈现一些人的坎坷经历。
　　 今年的梅朵落瓣，已经见过了；鸢尾花盛开之后，填充时光空缺的，是这场春雨。天空布满白雾，再仔细看，云雾之上，浅浅的洋红之外，还有浅蓝与浅紫，而能看到这些色彩，不仅仅是一个业余摄影师的缘故。城市里的斑鸠鸟是不怕人的，它们悠哉悠哉，在步行街上觅食，怎么看，都有想和人交谈的架势；从它们的身影后面正在赶赴春天的，应该还有燕子，黄鹂，杜鹃……早开的油菜花应给被雨打湿了，那一定是遥远的乡间，杏花之后，是桃花，李花，梨花。其实，在一个心怀喜悦的人，春天的尽头不在荼蘼，而在茉莉！让春天延长到茉莉花开不是很好吗？洁白，清雅，馥郁，并且，含蓄、矜持得可曾了得！
　　 花事，不过是另一种回声，相比融冰，新芽，雏鸟，其隽永，悠扬，美妙，仪态万方，有过之而无不及！设若恰于此时，又有故交新知和颜悦色现于眼前鸣于耳际，此等回声之雄宏壮美，无物可及！
　　 想念吧，或者感念吧，春天来了，正是最好的时候。
　　 神秘感这个环节可以忽略了，直接一些，或许更好，毕竟，春天里发生的许许多多，其实已经把更多神秘感打破了。
　　 直接，也是一种铺垫，留给未来的神秘感，完全可以通过直接的方式，重新创造。
　　 这个我信，此后的许多，我不想再错过了。趁着春天又来，先在社交平台勇敢地问一声好。
　　 雨敲雨棚的演奏处于长时间休止状态。轮到阳光来表演了，声场变成光与彩的舞台。
　　 接下来，就是在更浓的春意里等待回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