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风是头骡子，一头毛发乌黑的骡子。
　　 那时我还小，不懂得其含义，就一直纳闷：生产队那么多牲口，单骡子就好几头，为什么偏它有名字，其他却没有。后来我慢慢大了，上学了，加之人们常常说起它，有时也接触它，就觉得这名字越来越有意思。
　　 听父亲说，青风小的时候，和所有的骡驹一样，没有名字，也没啥特别的地方，等到两岁半快要干活了，才显出与众不同。人常说烈马烈马，没想到这骡子比马还烈，一般人根本降服不了，还伤人——饲养员王大叔和李大叔就是在训练时，一个被踢在左大腿上，肿疼半个月才好；一个被踩在右脚大拇指上，指甲盖当时就掉了，鲜血直流，包扎后休了整一个月才能走路。从此，王大叔再不敢训练了，只有李大叔满不在乎，他看出这头骡子的后劲，只要降住了，就是一头良“马”，他有意把“骡”说成马。因为当年这头骡子出生，就是他一直守在跟前，快三年了，几乎形影不离，其习性非常清楚，动不动还呵斥两句，或开几句玩笑：“再不听话，就减你口粮。”但说归说，从未减过一丁半点，反而一看那饿虎捕食、霸气十足的猛劲，还多加一把饲料在槽里，并高兴地说，“不错，将来肯定有出息。”
　　 本来李大叔不想让别人训练这头骡子，自己喂的牲口心中有数，别人不懂，他也不放心，可一连三天，他说尽好话，喂尽好饲料，却一点效果没有，依然难以驾驭。其他人一看这样，接过鞭子，说他脾气太好，像先人一样伺候，这哪行呢？于是，改变策略，非骂即打，骂得嗓子冒火，打得胳膊发麻，还是不起作用，反倒惹李大叔一肚子气，两个人就吵起来，一来二去，再没人敢训练这头骡子了。
　　 李大叔并不着急，他坚信自己的能力，也多了几分耐心，决定和这头倔强的骡子打一场疲劳战。他事先准备一根长绳，走到骡子跟前，正准备给其肩上搭，骡子以为是犁套，立马狂蹦起来，他赶紧躲开，站在一旁观看。等骡子那阵狂劲过去，他又拿绳子给其肩上搭，骡子又狂蹦起来，他赶紧又躲开。一连三天，天天如此，谁都不肯认输。直到第四天太阳快下山时，实在熬不动的骡子终于败下阵来，任凭李大叔如何摆布都不再狂蹦，像一头驯服的猛虎，套上绳套、拉着犁铧，回到了饲养室。
　　 起先，人们只知道这头骡子被李大叔驯服后，可以犁地、拉磨、套车，再无别的特长。可没过几天，人们惊喜地发现：这头骡子太神奇了，从不知道累，不管干什么活，总是带着小跑。为此，李大叔不信，专门试了几次，结果跟大家说得一模一样，高兴的他三天三夜没睡好，不是半夜起来给骡子说话，就是把本就乌黑发亮的毛发刷个一遍又一遍，饲养起来更是偏爱有加，动不动就抓一把精饲料撒在槽里。
　　 一天早晨，刚刚醒来的李大叔突然嘿嘿地笑起来，惊得一旁的王大叔满脸愕然：“啥好事这么高兴？”“还真是好事。”李大叔边穿衣服边神秘地说：“我给那头骡子起了个名字，叫青风。”他见王大叔还不明白，接着又说，“青是黑的意思，它的毛发是黑的；风是快的意思，它干活总带着小跑。咋样？这名字好吧。”王大叔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还别说，真符合它的特点。”
　　 就这样，青风成了这头骡子的大名，从此传开。
　　
　　 二
　　 等我记事的时候，青风已经迈进了中年的门槛，仍然承担着全村最繁重的体力劳动，其辉煌的往事常常吸引我不止一次地追赶它的踪影，欣赏它四蹄带风的矫健步伐，并多次在作文里描述过它，赞美过它。
　　 有一次，老师让我们写一篇观察事物的作文，我就和伙伴们一起，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下午，跑到田里，看青风拉犁播种。当时，拉犁的有十几头牲口，有牛、马、骡子，非常有序地排成一列，在主人一声紧接一声的吆喝中，气喘吁吁，负重前行。只有青风不同，它无须扬鞭，也不气喘，像一股迅猛的旋风，小跑着在地里来回旋转，身后的泥土如浪花般翻滚。我们跟在后面，也像踏浪而行的扬帆者，紧追不舍，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结果不到两个来回，我们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青风却一点事没有，一如既往地小跑前行，把那些同样拉犁的牲口，甩了四五个来回。
　　 拉犁是这样，套车驾辕更是如此。当时的农村，除架子车外，还有马车，都是不可缺少的运输工具。尤其是马车，不但拉得多，效率高，还能省出不少劳动力去干别的紧要农活，这中间青风起着重要作用。每次拉车，青风是驾辕者，并排走在前面的两匹马或骡子是拉套者，车速的平稳与快慢，由青风掌控。
　　 一次，有个驯服不久的小红马被安排到拉套的位置，但不知为什么，倒完粪往回走的半路上，小红马突然一声惊叫，狂奔起来，吓得车把式抓住套绳，使劲拽拉，想让马车停下，可他越使劲，小红马就越发疯似的奔跑，眼看就要接近人来人往的村口，再不停车，极易伤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一声震耳的嘶鸣，驾辕的青风使出了全身力气，前蹄腾空，车速如飞，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小红马压来。这气势，小红马哪里经过，只见它两腿一软，发出同样的一声嘶鸣，卧倒在地。早已吓得脸色苍白的车把式，颤巍巍从车上跳下来，一手捂着急剧跳动的心脏，一手抚摸着青风的脑袋，眼眶浸满了泪水。
　　 至此，青风的大名再一次传开，并不时有外村人前来参观，而我的作文也因此得到老师的多次表扬。
　　
　　 三
　　 青风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还有拉碾子。我记事的年代，电磨子已经普及，不再用牲口拉磨转圈，但村口的石碾却常常有人使用，不是碾辣椒面、辣子酱，就是碾小米、大米，如一道亮丽的风景，活力四射，而点亮这道风景的就是青风，既快又听话。
　　 有一年腊八节前夕，因青风忙着给地里运粪，就让别的牲口代替它碾压腊八粥，可没有一头能叫上快的，不吆喝不抽打就不好好走，还动不动侧头偷吃石碾上的腊八粥，气得排长队的村民代表直接找队长商量：把青风换下来，别耽误大伙过节。队长一听也是，就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青风就到位了，和以前一样，既不蒙眼睛，也不用人催，拉起石碾就小跑起来，中间根本不用停歇，惹得男女老少争着跑来观看，就连小鸟也凑热闹，在颤袅的树枝上叽叽喳喳，追逐嬉戏，村口顿时温暖起来。
　　 后来，青风慢慢老了，一些重体力的农活干不动了，我也由一个不谙世事的童年，长大成远在乡镇继续上学的高中生。可是，我没有一天不想着青风，每次回家，都要去饲养室看看。有一次，我刚走到村口，就见好几个人风风火火朝饲养室方向跑。我一问情况，才知青风快不行了，当时脑袋就“嗡”的一下，顾不得回家，一口气跑到饲养室，见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围着一圈人。李大叔正在给奄奄一息的青风梳理毛发，眼里浸满泪水，像是在和一位挚友做最后的告别，直到同样泪眼汪汪、侧身躺在地上的青风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才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哀叹唏嘘，我也不由自主地眼圈发红，心里难受。
　　 青风走了，它是老死的，也是累死的，但它是我们全村人的功臣。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青风那乌黑的毛发、健壮的体格以及无须扬鞭自奋蹄的秉性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有时在想，如果我百年之后，熟悉我的人们还能像记起青风一样地记住我，念我的好，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价值。
　　 为此，我一直努力着，奋斗着。
　　
　　 二零二三年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