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语
　　
　　 我是一个王子，一个仅仅只在王宫里呆了六年的王子。我是花之国皇帝的第三个王子，我叫黄。花之国的每个人在他六岁生日那天手心上都会出现一朵花影，摊开手掌，便能看见。对于一个王室，他手心上的花影是富贵的，是玫瑰、牡丹，或者是大丽，但如果是平民出现的就会是山茶、杜鹃，或者是更下贱的牵牛花。在这个国家，只要摊开手掌就可以显示出人的地位。
　　 我是一个王子，我从来都不去管我的手心会在我六岁生日那年出现什么样的花影，因为我知道我的手心肯定会长出大富大贵的花影，而我母亲并不这样认为，有时候我感觉到她有一种未卜先知的能力。我的母亲，父王第四个妻子——黛，她的手心是一朵红色的虞美人，她和她的花影一样，美丽而又忧郁，她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白皙的小手，自言自语的说：“会是什么呢？为什么我总是有种不详地预感呢？”那个时候，她看着天边的晚霞，忧郁的眼睛里映上了红艳的霞光，显出一种夺人的美丽。
　　 我的生日终于来了，父王一大早就在母亲的宫里等着我掌心的花影出现，父王说：“赤的手掌上是一朵大丽，橙的手掌上是菊花，都不是玫瑰，我希望今天可以看到一朵含苞的玫瑰。”那一时刻母亲的脸煞白。玫瑰，王者的象征，花之国古老的传说，手心长出玫瑰的人才最有肯能成为未来的君王，玫瑰花苞开放的那一天，他便是新的君主了，父王手掌上就是一朵开放的金玫瑰。
　　 中午的时候，有一屡光线从围墙上射了进来。父王盯着我摊开的手掌看，眼睛不曾眨一下，我将手伸到那一缕光线下感受阳光的温暖，宫里总是让我感觉清冷，我喜欢那缕阳光，我喜欢热量。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掌心上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朵花影，那不是玫瑰，我不认识的一种花，我却觉得它很美，我笑嘻嘻的将手递到母亲的面前，“天啦”，我听到母亲的喊声，“不，他不是我的儿子”，父王暴跳起来，推翻了他面前的桌子，“我的儿子手心怎会出现山茶，”山茶！原来这朵美丽的花叫山茶，我盯着它看。“啪”，我听到一个响声，母亲在父王的掌下倒在一边，“你从哪弄来得这个野种，王室里怎么会有人长出山茶？”父王大喊。我跑了过去，抱住了父王的腿，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要救救母亲，但我的举动显然更激怒了我的父王，他踢开我，我被甩到了一边。然后看着父王叫来了人将母亲拖走了，我不知道他们会将她带到哪里去，我吓傻了，不再哭喊，嘴里有种液体腥腥的，我吐了出来，那是血。
　　 父王看着我叹了口气，对一边的卫士说：“拖他出城，让他自生自灭吧。”这样我离开了王城，来到了荒郊野外，一个六岁的王子，在荒野里奔跑着，衣衫褴褛，脸上被荆棘划出了一丝丝血痕。
　　
　　 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王城外的原野都能看见一个满面风尘的孩子。他在那里徘徊，狂奔，或者若有所思，或痛苦，或狂笑，或神情麻木。十五岁那年我遇见了水仙，一个牧羊女，在绿茸茸的草地上欢歌，她很漂亮，跟着羊群奔跑，手里有着一条挥舞如蛇的长鞭，她的笑声很好听，如叮咚响彻山谷的溪流。她遇险的时候，我正坐在苹果树上摘着果实，欣赏着她的美丽。
　　 忽然，羊群瑟瑟发抖，她停住了笑，站在羊群中间，那些羊依偎着她，挤得紧紧的。一阵风吹开不远处茂密的草丛，我看见了几只绿眼睛的家伙，狼！是狼，五六只蹲在那里，伺机行动。
　　 我有些害怕，但我是一个男人，是男人就不应该胆小的，她遇险我岂能不救？
　　 “呼”，我落在羊群与狼群之间，“不用怕，有我在”，我对身后的她喊，我边抽出腰间的石刀，那是一块石头磨成的，锋利无比，我曾用它捕过兔子，野獐什么的，对付狼，还是第一次。
　　 狼没有行动，我身后也没有声音，四下只有风声，“呼呼”的，落叶飘摇在天地之间。从狼的眼光里我读到了饥饿，怀疑和凶残，其实任何一个饥饿的动物眼睛都是同样的一种眼神，包括人。
　　 “呼”一只狼终于等不及，飞扑过来，它的动作很快，也几乎在同时，其它几只也飞扑过来，我可以看见他们嘴里闪着寒光的牙齿。我像一只待捕的羊，我是无力还击的，对于他们的爪子，我的石刀仿佛成了可笑的玩具。
　　 “来吧！”我喊了一声，横了横心，将石刀举了过去。
　　 “啪”，一道白光飞闪过来，狼发出嚎叫，飞了出去，一个轻盈的身子飞来，站在我的前面，手中软鞭舞动着，快似闪电，瞬间，她结果了那几只狼，是她，在我没有弄清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
　　 她已经回头站在我面前，笑厣如花，背后是哀哀嚎叫受伤的狼，她抚弄着手中的软鞭，暖暖地笑着看我，风吹过她的长发，她，衣袂飘飘，竟是牧羊女。
　　 我站了起来，有些吃力，我不愿让她感觉到。原先是我救她，反被她所救，真让人无地自容。
　　 “你不要紧吧！”她看着我。
　　 “没事”，我咬了咬牙，步履蹒跚，不愿去看她。
　　 “我叫水仙”，她依然笑嘻嘻的。
　　 我回头看她。她摊开手掌，一朵脱俗的水仙飘在她掌心上，香气四溢。
　　 我认识了她。一个很狼狈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我去了她们村落，我说自己是一个流浪儿，每一棵树都是我的家。水仙说，你试着在我们村落住下，或许比树要舒服。
　　 这个我信，睡在温暖的床上，有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怎么会不舒服呢？而且，最重要的是有水仙。
　　 水仙和爷爷居住，她也是没有父母的。我说，我也没有。水仙说，我有爷爷。我说我连爷爷都没有，水仙说，我还有大白，小白，二白她们呢！我笑，故意笑得很狂放，我什么都没有，来去无牵挂。水仙说，你真可怜。我说，我喜欢浪迹天涯。水仙说，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答应她，我喜欢浪迹天涯，但更喜欢和水仙在一起。
　　 我和水仙每天放着那些羊群，大白，二白……水仙的软鞭挥舞得极漂亮，软鞭像活了一般，在她的手中来回缠绕。
　　 “你真勇敢，明明知道敌不过狼群，还去和她们斗。”她说，很真诚地崇拜。
　　 我不说话，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我的内心觉得那是一件很臭的事，怎能再提。
　　 我们将羊群养得肥肥白白的，听爷爷说，剪下羊毛，可以去皇城换东西。自从六岁离开皇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地方。
　　 我记得去皇城的那天，天空有一点雨。水仙走在前面，将软鞭插在腰间，手里提着层层包裹的羊毛，我走在后面，穿着水仙为我修补而焕然一新的衣服，头发洗得很干净，披在肩上，雨将它蒙上一层薄雾，我想它一定又给我添了一份清灵，飘逸地感觉，装扮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想想没多长时间前我还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
　　 细雨中的皇城，瑟瑟地发冷。人不多，在城市的街道里来来回回，依然熙熙囔囔。水仙的羊毛最后送到了“无针纺间”，得了些钱。水仙的表情有些欢天喜地的味道，“你的衣服该换啦，这次我要给你买套衣服”，她说。“不用了，我的衣服可以穿的”我说。那个时候我们正穿过一道狭窄的小巷。她一边走一边甩着手里的钱袋。
　　 有一只狗飞窜过来，从水仙脚边绕过，跑得极快，只剩一团灰白，“啪”撞在了我的脚上，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狗很小，这一撞显然已经让它七荤八素。与此同时，两只狼狗飞奔过来，停在我们的面前，瞅着小狗，“汪汪”狂叫，水仙的软鞭已经抖开来，“啪”的一响，响声在小巷里清绝地回荡。
　　 软鞭递了过来，瞬间点在狼狗身上，闪电一般，狼狗吃痛，舍弃小狗，飞扑向水仙。水仙丝毫不惧，迅速抽回，鞭子象活了一样卷住一只狼狗，挥了过去，正撞在后面扑上来的一只，发出怪叫，滚落一边。
　　 狼狗吃力站起来，不敢再上前，退了几步，水仙也不去理会她们，伸手抱着脚边的小狗，看我，“我们走吧”。“嗯”我回应。狼狗在不经意之间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没走几步，水仙放下小狗，“回去吧，不要再出来了，别人会欺负你的。”我们走开几步，回头看去，小狗竟跟着我们。“它是只野狗”，我说“是没有家的，你让它去哪里。”水仙又去抱住它，“那我们可以带走它么？”我点点头。水仙说：“它真可爱”，水仙用手抚弄着小狗灰白的皮毛，“我们叫它灰球好么？”我说：“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它都喜欢的，瞧它多喜欢你。”水仙的笑容洋溢在脸上“是哎，它的身子很软呢。”
　　 走出小巷，灰球就安稳地睡着在它的臂弯里了。
　　 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纷纷议论着什么，天微微地有一些风，凉了空气，好象要下雪了。
　　 水仙领我进了一家衣店，准备给我买一件衣服。衣店老板走了过来，一脸逢迎地笑。“我想给他买件衣服，”水仙指着我说。衣店老板突然发起了呆，看着水仙怀里的灰球。“哎”我提醒他“发什么呆”。“哦”他大梦初醒，摇摇头，又换上逢迎地笑，“客人要点什么？”转过头去，又寻思，嘴里念叨着让人听不清的话。
　　 我换了件新衣服，重新回到了大街。灰球突然从水仙的臂弯里醒了，小脑袋四处张望。“噫，”一个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盯着灰球看，眼里充满了欣喜。“怎么回事”，我想“灰球有什么不对么？”更多人注意到了灰球，围着我们看。水仙抱紧了它，看着四周无数双眼睛，“你们要做什么？”
　　 “闪开”，有一群人拨开人群，站到我们面前，仔细端详着灰球，又拿出手中的一幅画看，“不错，是它。就是宫里丢掉的雪山灵犬。”“雪山灵犬”，水仙退后一步，看了看灰球，灰球有些恐慌，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请两位到皇宫里领赏，并交还灵犬”，来人说。
　　 “你们是宫里得人么？”我问。来人答：“我是宫里的御前侍卫”，说的时候，表情极其傲慢。“这是宫里丢的雪山灵犬，紫公主病了，惟有它才能治病，皇上特地派人去雪山抓来的灵犬，昨晚竟被它跑了”。紫公主！我的妹妹，那个活在我记忆深处的人物突然被唤醒了，她病了！“我们去皇宫看看吧”，我对水仙说，“我们还没去过那个地方呢！”事实上，我们不去也是不行的。“嗯”，水仙看着我，“我也想去看看呢”。
　　 我们跟着那个侍卫进了皇宫，久别的皇宫在细雨里沉默，我走了进去，有些沉重，并没有激动的流泪，时间并没有使久别重逢变得让人兴奋，只是哀伤，在我心里，原来这个地方一直在我心里，没曾想六岁的记忆竟如此深刻。“这地方我似乎来过”，我说，轻描淡写。“那是在梦里吧”，水仙笑着说，又看了看灰球，“你说她们会把灰球怎样？”“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我们要保护它，她们如果要伤害它，是绝对不行地”，水仙坚定地说。我被她影响了，也坚定地答“恩”。
　　 我们被带进了父亲的书房里，父亲年老体衰，曾经的记忆早已模糊了，眼前他对于我只有陌生。父亲站了起来，不经意间，我看见了他掌心上的花，已经褪色了，父亲老了，那朵玫瑰是一种暗淡的灰黄。
　　 “是它！”父亲没有认出我，他的眼神早已被雪山灵犬吸引了。他端详着灰球看，眼里充满了喜悦和兴奋。
　　 良久，他问我们，“说吧，你们要什么？我会满足你们的。”
　　 水仙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要，陛下，”水仙爱怜地抚弄着灰球，“只要你们不杀了它”。
　　 “这怎么行？”父亲的声调突然抬高，有些愤然，“我要用它的血治我女儿的病。”
　　 “一定要杀了它吗？”水仙问。
　　 “嗯”，父亲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
　　 水仙看了看我，我看了看父亲。“我不想灰球死掉”，水仙说，眼神里充满乞求。
　　 “来人”，父亲不再理会我们，“把雪山灵犬拿下去”。
　　 我看见水仙咬了咬嘴唇，右手伸到腰际去拔软鞭，“我们带上灰球闯出去”。我的心微微一动，这是皇宫，闯出去谈何容易。
　　 水仙已抖开灰鞭，并不是对着进来的侍卫，而是对着父亲，她想挟持皇帝。那位带我们进来的侍卫早已料到，长箭已递过来，挡住软鞭，箭与鞭触在一起，发出“呲”的声音，软鞭竟转了回来，直扑水仙的脸，水仙侧身让开，滑过她的长发，带下青丝缕缕，脱手的软鞭掉在地上。水仙的眼里满是眼泪，手中的灰球却抱得更紧。
　　 我飞扑过去，挡在水仙的面前，来人步步紧逼。我咬咬牙，不管怎么样，我也要保护水仙。
　　 “皇上”，一声急呼，一个御衣模样的人跑了进来，“听老臣一言呵！”
　　 所有的人停住了，皇帝看着他。那人气喘吁吁。
　　 那个老御医一席话将场面平静下来，很戏剧化地让父亲变得和颜悦色，可我没太听懂，紧张地握紧手中的石刀，保持着备战的姿势。这些御医往往将简单的现象变成复杂的理论，领会这方面水仙似乎比我要强。
　　 后来，水仙告诉我，他们可以每星期抽一些灰球的血，几个月下来，公主的病就好了，灰球虽然痛苦了一点，但不会死啦。我说，这样好啊。水仙说，是啊，我们可以在王宫里呆上一段时间，皇帝把灰球送给我们啦。水仙一面说一面将一块肉递给身边的灰球，那时天空下着片片的雪，落地即融，只看着雪花密密匝匝的，好似不知他们从哪里来，转瞬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那时侯离冲突的那一时刻已过了十二个时辰。
　　 再次回皇宫，我往往很惊诧，不敢确定我出生于这样一座豪华的宫殿。我陌生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空旷的广场，空旷的天空，和我一样孤独的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