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以为的围棋高手，一手擒着铿铿锵锵黑白子，一手捻着细细长长美髯须，桌边放着煎茶小鼎，面前坐着悟道禅友。就算杀机突现剑出鞘，短兵相接刀屠龙，双方收拾残局后，也会拱手作别，互道一声：“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
　　 然而，现实中的围棋高手，却是这样的：顶着鸡窝头，娴熟地打开“抽哩抽哩”网的直播程序，呼唤兄弟们加入自己的大航海，时不时抛出大段大段的抽象话，引得男强女强齐“打拳”。
　　 这天，传说中已经被迫禅让宝座的前围棋第一人、“拔罐”王任劫，一边爆着粗口，一边犀利点评白天输给宣盛的一盘棋。
　　 “我跟你们说，我下棋那么多年，从来都没看到过这种胜率平推曲线。一点波动都没有。就算半截身子已经装入骨灰盒了，另半截至少还能架个心脏起搏器挣扎一下吧。没有！一点扑腾的可能都没有！”
　　 他说着摘下眼镜，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继续自说梦话：“自从出了‘棋狗’软件之后，我也知道，有些人，肯定会忍不住要遛‘狗’的。我也不怕你们知道，堂堂华夏国，在世界大赛的比赛现场，竟然连信号屏蔽器都没有。有的人聪明啊，多喝点水，多上点厕所，成绩不就这样出来了吗？”
　　 他就差指名道姓说：“宣盛，你作弊！”
　　 就在这时候，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一个身材矮小，但是壮硕的男子冲了进来，一拳砸在了电脑屏幕上。
　　 直播到此为止，每个网友的头上都顶着“黑人惊奇表情包”。他们很想看下去，但是可惜，就算付费，主播也不播这段了。
　　 任劫望着显示器上冒黑烟的大窟窿，手却不停摆弄着手机，查询：“电脑被人打坏要如何理赔”，漫不经心地说：“账单寄你家里，还是下次比赛直接给你呢？”
　　 扬鼎天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领子，薅住他的鸟窝头：“你知道宣盛平常有多努力吗？你怎么就看不到呢？”
　　 “那些偶像哥哥们，也很努力。但是结果如何呢？只不过是给抽哩抽哩提供一些鬼畜的素材而已。”任劫慢慢地将扬鼎天的手移开：“他的变化，符合成长规律吗？一个二十五年都默默无闻的人，通过一年的努力，成了顶尖高手，这可能吗？如果你要说这也可能的话，那么，小扬，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学习物理，二十五的时候争取拿一个诺贝尔物理奖。”
　　 “我……”扬鼎天突然理屈词穷，好像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正是因为，你是他的好朋友，才不能盲目相信他，凡事，都要拿出证据，不是吗？”
　　 扬鼎天呆呆地看着任劫，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一样，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好的，我，我会证明给你看。”
　　 扬鼎天如行尸走肉般走出去，房门洞开，如巨兽张开嘴巴，将他吞噬。
　　 任劫缓缓举起了手机，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喂，丁昊吗？我照你说的，把他拖进来了。你是不是应该履行自己的誓言，帮助古大哥，帮助北溟棋社筹钱，渡过这次难关。”
　　 是的，世人心中不食人间烟火的棋圣，也要为钱而犯愁。哪怕他自己有钱，可是，看着兄弟们连出场费都拿不到，任劫的心中如同刀绞一般。
　　 所以，他必须帮助那个名叫七夜的组织，做一件事情，换来兄弟们的温饱。
　　 世人只知他酒肉穿肠、嬉笑怒骂，哪里知道那酒肉穿的是愁肠，嬉笑过后是惆怅。
　　 “嘿嘿，双押！”严肃不了三秒钟，任劫又恢复了不正经模式。嗯，也是他的默认模式。
　　 一个月后，那个不正经的世界大赛进入了半决赛。
　　 宣盛势如破竹，先胜扬鼎天，后胜新罗国顶尖高手，如愿拿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世界冠军。
　　 赛后他留在现场，激动地等待着鲜花、掌声和祝福。
　　 然而，又是一记猛拳，击开了大门，扬鼎天满眼通红地站在门口。
　　 这回他学乖了，没有砸电脑，因为，任劫的账单他还没有付清呢。
　　 “宣盛，我要和你单挑。你敢不敢和我大战二十个回合，放上屏蔽器，看看谁输谁赢。”
　　 宣盛的笑容如同漠北三九天的池塘，涟漪还没有荡漾开，就已经冻结了。
　　 他想不通，自己最好的朋友，为何没有祝福自己，反而会质疑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遛狗了？”宣盛咽了一口口水，稳定了心神，淡淡地说：“疑罪从无，你懂不懂法律啊？有证据，就拿出来。我劝你快点，我这两天生病了，散了之后，还要去打针呢。哎，希望不是上次那个男护士吧，男的打针就是痛。”
　　 他故作轻松地说。
　　 他自然知道，对方绝对拿不出证据。不过，这一切还真的是让人头痛，他捂住了头。这一个月来，烦人的偏头痛一直折磨着他，要不然，他也不会去打针。
　　 “我没有直接证据，但是我有间接证据！”
　　 “不要跟我说什么吻合度、一选率，你也知道，这东西有多不靠谱。”宣盛淡淡地说着：“你不会是怀疑我将电脑芯片植入了自己的脑子里吧。”
　　 “当然不是那些证据。你也没有随身携带作弊工具，但是，我还是知道你遛狗了，至少，和我下的那盘，你遛了。”
　　 “你如何证明？”
　　 “因为，我也遛了。”
　　 满座哗然。除了任劫，他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好戏。这可真是七伤拳啊，杀敌一千，自损七百。
　　 宣盛显然也懵了：“小扬，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当众承认遛狗？你会被开除出国家队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揉了揉心口，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头痛还没好，又添了心痛的新毛病，昨天打针前还好好的呢。打针后，痛了好几次了。扬鼎天，就是被你气的……”
　　 扬鼎天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如果能将你这个害群之马揪出来，我可以明天就退役。”
　　 老领导林总轻咳了几声，插嘴说：“小扬，你现在收回刚才的话还来得及。别犯傻。”
　　 “我不傻。”扬鼎天从耳朵里拿出一个花生大小的东西，淡淡地说：“我再说一遍。我也遛狗了。正如你们所知，这个赛场是没有屏蔽器的，而且现场直播棋谱，且没有设置延时。我戴了一个微型耳麦。我的助手在场外根据现场直播的情况，用狗狗运算之后，将数据传送给我。就这么简单。宣盛，你就算受二子，都绝对赢不了狗狗，你承认吗？”
　　 “我承认。”宣盛的脸色不好看。这是不用证明的事实，就好像博尔特也跑不过火车一样，人类赢不了AI，这是常识。
　　 “但是，你却赢了我。你下的是白棋，根据狗狗自战棋谱，在华夏国规则下，白狗获胜的几率是黑狗获胜的三倍左右。你能赢我，就是因为，你遛狗了。”
　　 宣盛深吸一口气：“这也只是推测而已，根本就不能对簿公堂。为什么就不能是我突然开窍，超越了AI呢？没有证据，你休想毁掉我。你说，我是如何作弊的？我比赛结束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我可以接受搜身……”
　　 “非要我说吗？东西不在你身上。你作弊的方法，比我高妙多了。”扬鼎天的嘴角露出一丝诡笑。
　　 他缓步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盘旋而过的鸽群说：“向你传递消息的，是它们。训练有素的鸽子，能够按照主人的命令，在空中排列出各种复杂的图形。我让人拍摄下鸽子的排列图案，已经破解你的鸽语。”
　　 他说着就将破解后的对应图，上传到了电脑中。众人一看之下，一片哗然。
　　 鸽子传语，并非天方夜谭。1990年时，学者阿勒斯塔姆就进行了相关研究。他让一架直升飞机尾随一小群鸽子，记录其队伍排列情况。实验证明，鸽子有很强的组织性、纪律性，能在首领的带领下，列队飞行。如果经过人为训练，它们能排列更复杂的队形。
　　 “每招都要用鸽子，也没有那么多鸽子好使唤啊。”
　　 “你不需要每一步都抄袭AI，只需要用在关键的几步上就可以了。我注意到，你这几次下棋的时候，上厕所的频率特别多。有人怀疑你在厕所里作弊，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没有作案工具啊。你离开座位，只是为了告诉你的同伙，你需要帮助。”
　　 “等等，我上厕所的时候，都是下完一手，再去的，这你怎么解释？”
　　 “我分析过，你上厕所前的一手，往往都下在无关紧要的地方。但是，回来之后，却突然杀手迭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宣盛突然激动了起来，跑上来，一把抓住扬鼎天的脖领子。
　　 “还不承认？下面就是铁证。”扬鼎天甩开他的手，拿起手机，将一盘棋调了出来：“这是决赛三番棋的第二盘，是你输掉的那一盘。中盘的时候，你置自己大龙死活不顾，非要去攻击对方，结果，被对方屠龙。事后，你解释说，这是因为脑子突然短路，秀逗了。那么，真实情况又是如何呢？”
　　 他说着调出了一张鸽子图，指着一只掉队的鸽子说：“我破解了你的鸽语后，就让人，偷偷打落了一只鸽子，于是，你接收到的鸽语，就是错误的。这直接导致你下出了自杀式的一招。宣盛，你就这么信任你的同伙，一点都不验算吗？”
　　 他看着宣盛尴尬的样子，又补了一枪：“我找到了那个放鸽子的小伙子。人证，算呈堂证供吗？”
　　 这不仅是实锤，简直是铁锤啊。
　　 然而，华夏文化博大精深，偏偏就有句俗语叫：“铁锤锤碗锤不碎。”
　　 林总发布了封口令，当天的事情，不允许外传。他们询问扬鼎天那个小伙子在哪里，是否已经报警，并提出要领导合议，再作决定。
　　 毕竟，宣盛少一个世冠，问题不大，丢了华夏国的脸面，兹事体大。
　　 走出会场，扬鼎天感到双腿沉重，迈不开步子。
　　 他赢了，但是又赢得不完全。
　　
　　 二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反复思考着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他想起和宣盛愉快的往昔，心如刀绞。
　　 凌晨时分，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捣门声。
　　 他揉揉眼睛，说声：“谁啊。”
　　 门只开了一条缝，就见几个警察冲了进来，将他压在地上，戴上手铐。
　　 “扬鼎天，请你协助调查。”为首的警官自称叫陈景图，人称陈队。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是……”
　　 “宣盛死了。疑似自杀。”
　　 八个字，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浇了下来。
　　 扬鼎天口中喃喃：“死了？昨天还欢蹦乱跳呢！”
　　 “听说，你和他昨晚发生了争执？”
　　 “不是争执，是友好地讨论！”
　　 “从这里到警局，车程25分钟。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好好利用这25分钟考虑一下待会该怎么说。这关系到你的一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用解释吧。”
　　 回到警局，坐在冰冷的审讯椅上，扬鼎天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想过今天宣盛会用一万种方法来狡辩，但是，万万没想到，他选了如此决绝的一种方法。
　　 “这封信，可能是遗书。上面虽然没有明确写‘遗书’两个字，不过，能看得出，他因此事而悲愤难当。”陈队说。
　　 纸上是苍劲有力的几个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心碎鼎，无力回天。”
　　 陈队严肃地坐在扬鼎天的面前：“我们都认为，这里说的‘鼎’，就是你。他因为你指证他比赛作弊的事情，心中愤怒，以死明志，故而自杀。”
　　 泪水决堤而出，扬鼎天叹息一声：“难道，我真的冤枉他了……可是，明明……”
　　 “你是不是很想说，你觉得，他就是自杀的。”陈队此时却突然话锋一转：“只可惜，并非如此。他虽然愤怒，但是，并不绝望。”
　　 他说着拍出了另一个证物袋。
　　 “这是我们在你的房间里搜出来的。这上面有另外的八个字：‘二十番棋，背水一战。’经过鉴证，可以证明，这就是宣盛的笔迹。而且，这张纸，就是从那份遗言上撕下来的。你昨晚进了他的房间。他或许向你发誓，他没有作弊，他说他愿意接受挑战。但是，这时候，你反而害怕了，你怕证明自己是错的，所以，你们发生了争执，你杀了他，然后利用这张纸，伪装成自杀。”
　　 “不！我没有！”扬鼎天目眦欲裂，他想要站起来，但是身子被束缚着，根本就动不了。
　　 陈队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身子猛地前倾，双眼如同鹰隼般，直勾勾地看着扬鼎天。
　　 他正要说些什么，审讯室的门却沉重地叹了一声“哎呀”，寒风如同苗条的少女般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冰冷的风舌舔舐着扬鼎天的下巴，想要从头颈和衣服的夹缝里钻进去。它试图温柔，但是，它冰铁般的寒舌又有几个铁血汉子真的能消受得起。
　　 一个警员走到了陈队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声。
　　 陈队瞪大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旋即就匆匆离开。
　　 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将多情的寒风也阻挡在外。只是，扬鼎天的心在这致命一吻下，已经寒透了。
　　 过了一会儿，几个警察进来，在他的衣服、裤子、鞋子上提取了一些物质，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长得扬鼎天觉得自己就快石化了，门又打开。这回进来的是三个人，除了陈队以外，还有两个男子。
　　 其中一个是任劫，他正诡笑着对扬鼎天眨眼，似乎在说：“你小子不是支持宣盛的吗？怎么闹得比我还要凶？”
　　 另一个，则是十五六岁的未成年少年，他很瘦、皮肤很白，似乎常年不见阳光，头发竟然呈现出淡淡的粉色，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的眼睛，他竟然有一只眼睛的瞳孔是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