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山乡飘荡招魂声(散文)
我有两年没有回乡了,这次阿芳婆去世,我回乡奔丧。丧事完毕,正要返城,发旺拦住我说:族中老人过世一个少一个,你回乡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咱俩也有很多日子没在一起聊了,你就在我家住一晚吧。发旺是阿芳婆的儿子,比我大两岁,但按照辈份,该叫我小爷。我说眼下新冠疫情汹汹,多有不便。他说各地的防控措施都已经放开,来来往往不受限制;感染高峰已过,已经感染上的阳康了,没有感染上的不大会感染上了。我想想也是,便住了下来。
这座村落既是古朴的,又是新潮的。说其古朴,是因为环境清幽,民风淳厚。四周青山环抱,村前小溪潺潺。清朝咸丰年间,我的先祖为避太平天国战乱,带着家眷躲进深山,从而在这里立足开村,休养生息。如今全村八十余户人家当中,我的同宗族亲占了将近一半,至今保留着合族祈福消灾、邻里守望相助的习俗。说其新潮,是因为我每次回乡,都会发现村容村貌发生着改变,再也不是儿时的模样了。比如这次,东一座西一座散乱分布的泥墙屋不见了,代替它的是水泥钢筋结构的、三至五层的小楼房。左右邻居肩并肩,相互依靠着;前后邻居隔着村街面对面,相互守望着;显然是经过统一规划盖起来的。村街浇筑了沥青,安装了路灯,颇有现代化小城镇的意味。只是青壮年大多出远门打工或者经商去了,家中有老人的,由老人独守场院,田地山林半垦半荒。没老人的,把楼屋交给一把大铁锁,田地山林任其荒芜。
发旺家是一幢四层小楼。夫妻俩常年在广东经营一家商店,独生女儿在省城上大学。这座小楼,平时就住着阿芳婆一个人。如今没了阿芳婆,等奔丧的客人散去,主人离乡,恐怕也要落得个铁将军把门的下场。
晚饭后,发旺陪我去瞻仰了我家的老宅院。老宅院在村后的山坡上,是爹娘一手盖起来的,黄泥墙,木板楼,土瓦顶,两个房间,一个客堂,外加厨房和猪圈。我和我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就在这里出生并长大。爹娘在的时候,我曾请求他俩放弃这座老宅院,随我到城里去生活,但爹娘死活不肯。我每次回家,爹娘都会放下手中的忙活,走到院门口来,爹接过我和我妻子手上的大包小包,娘抱起我的儿子,一大家人说说笑笑着往屋里走。爹娘故世之后,这座宅院就废弃了。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残垣断壁间的萋萋荒草。下一次回来,恐怕连残垣断壁也看不到了,因为宅基地已经被村委会收回,另作他用。我的心很空寂,不忍心多摸多看。发旺说了一句祖太婆炊的发糕真好吃,然后也不说话了。他说的祖太婆是指我娘,——称呼我大名小名可以随便叫,但称呼我娘,就不敢乱了辈份。
离开老宅院之后,又走访了几个健在的长辈。在初三娜家,一番寒喧之后,初三娜领我俩参观了她的家。也是四层新楼,两个客厅三间卧室两间书房三间客房,外加一个厨房一个五六十平方的院子。楼上楼上,里里外外,被初三娜打理得清清爽爽。我说这楼院够开阔的,初三娜却说开阔有什么好,就我一个老太婆守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前几年还好,带带孙儿孙女,近几年,孙儿孙女长大了,去城里打工的打工,上大学的上大学,都走了。以前住泥墙屋是过日子,现在住了新楼房却是熬日子。发旺安慰她:您老多保重身体,熬到过年,毛狗他们一回来,就热热闹闹了。初三娜说也只能这样了。
我俩一跨进阿樟伯的家门,阿樟伯二话不说,直接带我俩上了二楼。打开房门,竟是一个展厅,展示着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竹器。譬如箩筐,大者奇大,一张方桌只能摆放一只,竹刻的飞龙环绕筐壁;小者奇小,一只手掌可以摆放一担,在如此小巧的筐壁上,还分别刻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几个字。奇大者极少,奇小者众多。原来,阿樟伯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篾匠,经他的手打制的竹器不仅经久耐用,而且美观耐看,富有神韵,件件堪称艺术臻品。凭这门手艺,他养育了五个子女,其中两个是大学生。在儿女背井离乡的漫长寂寞里,他打制了这一屋子的竹器。他说我这门手艺,永远不会过时,挣口饭吃是没问题的;可惜呀,我那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宁愿出去打工,也不愿意接手。他左右滑动着眼珠子,目光在我和发旺之间来回游移:愿不愿意回来跟我学艺?不收学费,还倒贴工钱。我俩打着哈哈搪塞了事。他送我俩出门的时候,竟背过身去抹了一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流泪了。
回家的路上,发旺说看看初三娜,就知道我娘的日子过得有多苦;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些一年到头在外打拚的人,说是为了让家人生活得更好,其实是苦了老人和孩子,真是作孽哟。我说阿樟伯的一手绝活没人肯学,真是太痛心了。发旺说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到了现在这个年代,竹器的用处确实不多,但阿樟伯打制的竹器观赏价值、收藏价值蛮大,现在时兴乡村旅游,往农家乐里、或者文旅产品市场上一摆,说不定还真有销路。我说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肯定有销路,年轻人把他那精湛的技艺学到手,不愁没活路。相反,把他的老手艺弄丢了,这是最要命的。发旺说还是你看得远,阿樟伯的几个儿女是铁了心不肯学的,我再劝劝毛狗,看他能不能学起来。
回到发旺家,看了一会电视,困意袭来,就到三楼发旺给我安排的客房里休息了。正要脱衣上床,忽听得夜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唤:犟牛哎,回——家——来——啊——,尖历,苍凉,尾音拉得老长,而且重复了三遍。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又听不见了。
谁家的孩子走丢了?要不要发动乡亲邻居一起寻找?我不免担心起来,披上衣服起床,推开窗户朝外面巡瞰。清冷冷的月光下,空荡荡的村街上,远远地蠕动着一团黑影。待黑影蠕动得近些,看清楚了,腰身佝偻,步履蹒跚,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她右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左手拿着一个笊捞子。她越走越近,经过这幢楼底下的时候,又喊开了:犟牛哎,回——家——来——啊——。这就奇怪了,她的孙子在手里牵着,犟牛该是她的儿子,儿子该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哪个中年人会在自己的村子里走丢呢?找人为什么要带笊捞子呢?
我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再向前走几十步,就出了村子;出了村子,就是一条山溪,溪上有座石桥,溪里有围堰,溪边有池塘。她走到溪边,没有过石桥,而是沿着石级下到河床。溪流在这里拐了个弯,弯出了一片向对岸突出的、裸露着大量鹅卵石的沙滩地。下游筑了围堰,因而这里的水流很和缓。我们小时候常在弯塘里戏水和抓鱼捉虾。老婆婆牵着小孙子踽踽地行走在沙石滩上,时不时把笊捞子伸到水洼子里去,像捞饭那样左右捞几下再提上来。每打捞一下,都要呼唤一声:犟牛哎,回——家——来——啊——。
这哪里是在找人?明摆着是在招魂呀!
招魂,是旧时代流行于偏僻农村的迷信活动。小孩子受了惊厥,大人得了风寒,抑或是其它什么病,都被看作是丢了魂所致。既然是丢了魂,那就要把魂招回来,因而,招魂就被看作是治疗百病的最有效方法。这项工作由病人家中最年长的女性担任,如果病人家中没有六十岁以上的老年女性,就要在族中或者邻居中认一个干娘或者干奶奶,年纪越大越好。深夜,家家户户关门睡觉;老婆婆带上笊捞子出门,深入到病人曾经抓鱼捉虾的河里去打捞,一边打捞一边呼唤病人的名字。如此反复操作,灵魂回附到病人体内,病就好了。当然,如果是上山砍柴背竹得的病,那老婆婆就要带上绳索,孤身一人爬上山岗,用绳索系住灵魂才能招回来,难度大多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唯一一次见识到招魂时的情景。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刚钻进被窝睡觉,听到野地里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招魂,马上钻出被窝,一头扑进娘的怀抱:娘,我害怕。娘搂紧了我说:别怕,水儿把魂弄丢了,他奶奶把魂招回来,水儿的病就好了,赶明儿又会和你一起玩了。那年我六岁。
谁能想到,绝迹了几十年的迷信活动,今天又让我碰上了。
村街对面的住房,有两个房间亮起了灯。其中一扇窗户推开了,有一个脑袋探出窗户来瞧稀奇。有的房间没亮灯,但响起了咳嗽声。
正当我观察的时候,房门开了,发旺站在门口说:看你房间灯光亮着,知道你没睡。这么晚了,早点睡吧。
我用眼神向窗外指了指:睡不着。
我也没睡着。他干脆走进来,走到我身边说,犟牛把小儿子留给老娘带,他夫妻俩到在外地建筑工地上扛活,三年没回家了。前两年没回家,那是防控新冠疫情的需要,工地都是封闭管理的,老娘能理解。说好今年过年是一定要回家的,离过年就差半个月了,传话回来说防控措施一放开,他害病了,发起高烧,需要住院治疗,回不了家了。停顿了一下,发旺又说,犟牛这小子我了解,是不是真害病难讲,就是真害病,阳康了回家就是;这么多人感染了,不也照样回来了?春节期间加班,老板给发三倍的工钱,外加一个大红包,各地都差不多;我猜他舍不下挣大钱的机会呗。
看不起老手艺,也是一种病。为了挣钱不回家,更是一种病,一种比新冠更可怕的传染病。我这样说。
对!发旺肯定了我的说法,继续说,犟牛老娘急得不行,连招魂这招都用上了。
招魂有用吗?谁还相信这招?
管他有用没用,先用上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要我说呀,相信它有用,它就有用;不相信,它就没用。招魂这招就这么古怪,所以,眼下还不能不相信它。
我被发旺的幽默逗笑了。
过了一会,发旺问我:人,真的有灵魂吗?
你刚才还说相信招魂能治病,既然能治病,那就是人是有灵魂的;不然,怎么治病?我继续说,不但人有灵魂,牲畜和庄稼也有灵魂,房子也有灵魂,村庄也有灵魂,山山水水都有灵魂;灵魂丢了,活着就跟死了一样。
那,犟牛老娘真的能招回犟牛的灵魂吗?
这,不好说。我思索了一会没有结果,就用同样的问题反问他,招魂真的能招回我们这座村庄的灵魂来吗?
他凄苦地一笑,算作回答。
然后,我俩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听不到阿芳婆的招魂声了,发旺回他的房间歇息去了,村街对面的窗户也关上了。夜,归于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