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走了！
　　 这消息让我怔在了那儿，心里一阵阵酸痛，眼泪夺眶而出。听人说，她是喝农药自尽的。在一个闲置的空房子里被发现时，浑身上下滚了一身泥土。她口吐白沫，脸色乌青，头皮有好几处裸露着，两只手里紧紧握着揪下来的几缕头发，那场面惨不忍睹。
　　 我多么希望这消息是误传。可是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我不敢相信，那么勤劳善良，那么热爱生活的一个人怎么会寻短见呢？
　　 雨竹娘家和我母亲一个村。嫁给了老街上的邻居海叔。我称呼她竹姨。那时我大约八、九岁，她也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初识竹姨我感到很惊讶，村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新媳妇。她的脸蛋白里透红，弯弯的月牙似的眉毛下，一双杏仁似的大眼睛，水波潋滟，清澈动人；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走起路来像踩着一段舒缓有致的乐曲，韵味十足。她的一颦一笑都给人如沐春风的舒服感觉。
　　 因为和母亲一个村的缘故，竹姨过门后常常来我家。我每次看见她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总爱缠着她问这问那。“竹姨，你的名字真好听，谁给你起的呀?”七十年代，农村父母给孩子取名大都是：花、燕、霞、芝、叶等，我很好奇竹姨有这么好听，这么有诗意的名字。
　　 “我家门口有片竹子，所以我父亲给我起小名‘竹子’，上学后，我自己取名‘雨竹’，因为我喜欢雨打竹叶的声音。”竹姨微笑着告诉我。
　　 我觉得竹姨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清新脱俗，与众不同。别的媳妇穿衣不讲究，总是穿红戴绿的，头发也随便编个麻花辫子，或者扎个马尾。说话也大嗓门。竹姨穿衣很会搭配，特别养眼。头发自来卷，很随意地披在肩上，有时前面戴个发卡或者发带，怎么打扮也洋气。竹姨漂亮，还特别爱笑，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起话来柔声细语，春风细雨般的。她身上有股特殊的气质，仿佛吸铁石般强烈地吸引着年少的我。于是，一有闲暇时间，我常常跑去她家玩儿。
　　 竹姨的丈夫海叔一家我从小就熟悉。他家是出了名的困难户。海叔他爹一条腿跛着，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大集体年代，在生产队上他不能干重活，队长安排看场院屋这样的轻活，所以挣的工分也少。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总是给人醉醺醺的感觉。海叔她妈有心脏病，脸总是潮红，有时还肿着，总给人有气无力的感觉，根本不能去生产队干活，所以也挣不了工分。海叔是老大，下面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家里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在海叔和竹姨结婚的前一年，海叔妈不幸去世了。家里的日子真是雪上加霜。海叔眼看就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海叔身材高大，长相英俊，是个帅小伙。他脸色润红，像秋天地里熟透的高粱。他心眼子灵，他爹让他初中毕业后就跟师傅学做木匠活，没想到做得有模有样，学徒期满后，很快能独当一面了，做的木工活很受欢迎。即便这样，还是没有哪家姑娘愿意跟他。也是，看看那个家，简直就是个火坑，谁家姑娘愿意嫁过来受罪呀。街坊邻居同情他，都帮忙张罗着给海叔找媳妇。
　　 竹姨家是距离我们村三里地的西山村。兄弟姐妹也多，有三个哥哥，两个妹妹。她家是地主成分。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人们对成分不好的人家都避而远之。而且地主成分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受限制。竹姨从小聪明伶俐，不但学习出类拔萃而且爱好文艺，唱歌像百灵鸟一样婉转动听。听说她高中时候，有一次县京剧团下来招人，一眼就看中了她。怎奈她家成分不好，就这样很遗憾地没去成。竹姨在痛哭一场后不得不认命。真应了那句话：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的头上就成是一座山。竹姨的命运也许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是个悲剧。天资聪颖、美丽优雅的竹姨高中毕业后不得不回到村里，过上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竹姨家大哥二哥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可是不尽人意:大哥娶了本村的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男孩；二哥娶了个哑巴。眼看三哥也老大不小了，媳妇还是没有影呢。竹姨父母可为老三的婚姻害了愁。特别竹姨妈整日以泪洗面。孝顺的竹姨很心疼母亲。后来经媒人牵线搭桥，地主出身的竹姨嫁给了贫困潦倒的海叔，海叔的妹妹嫁给了竹姨的三哥。这在那个年代称为“换亲”。看似亲上加亲，皆大欢喜，但各自有多少无奈，有多少心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和海叔成家后，竹姨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随缘自适。她迅速地融入了这个家庭。海叔家里穷，没钱盖新房，四间草房住着六口人。竹姨把家布置得很温馨，收拾得干干净净。公公、小叔子们在竹姨嫁过来后，也被收拾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的。竹姨又是个心灵手巧的人，除了农忙时去生产队干活，闲暇时间里，她勾花、做地毯、织毛衣……没有她不会的。她还去村缝纫铺学做衣服，全家的衣服都她自己做，这样能省下一笔开支。她还经常免费给邻居们做衣服，做出的衣服又合身又好看。一年后竹姨生下了大胖小子东宝。等孩子稍微大一点了，她把孩子送给娘家妈给看管着，又跑去外面学了理发烫发的手艺。学成后，在村里弄了个门面，开起了理发店。竹姨总是面带微笑热情服务，再加上理发技术过硬，收费也低，所以一天到晚客流不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来理发一律免费服务，不收钱。街坊邻居都夸赞到，别看海媳妇爱漂亮，不过心眼好使，不矫情，也不知海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能娶这么个好媳妇。娶了竹姨的海叔家，在勤劳善良的竹姨操持下，小日子过得是蒸蒸日上，令人羡慕不已。
　　 竹姨的儿子东宝长得白白净净的，胖乎乎的，活泼好动，非常可爱。一有闲余时间我就会跑到竹姨家里去逗东宝玩儿。见了我，他总是姐姐，姐姐……地叫着，天真稚嫩的声音，足以让人的心萌化。他很聪明，刚刚会说话就会奶声奶气地背唐诗，背儿歌，还会数一百个数，会做简单的加法、减法呢。
　　 竹姨家里家外地操持着，海叔干木匠活，两口子虽辛苦，但日子有奔头。竹姨孝敬公公，善待三个小叔子。有好吃的，好用的都尽着他们。时光不语，一切都在默默变化着。眼见三个小叔子长成了大小伙子。俗话说长嫂比母，竹姨义不容辞地扮演了母亲这个角色。主张着给他们盖新房，娶了媳妇。那几年，真过了几年苦日子，不过看着小叔子们都成家立业了，竹姨感到很欣慰，从没听她埋怨过。当时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不夸她的。可善良的竹姨总是微微一笑:一家人，这不都是应该的吗?
　　 记得八十年代初，我好像上初中那会儿，竹姨家搬离了老街的老屋，搬到了新房区新房居住了。理发店也搬到了乡政府所在地的那条街。距离远了，但没有阻止我接近竹姨。每次去理发店她都会给我理理发，记得竹姨理得“青年头”可精神了。有时会晚上也会去她家里。眼见得东宝一次比一次长高了，只是竹姨比以前清瘦、憔悴了好多。但依旧优雅美丽，风韵犹存。竹姨每次看到我都很热情地招呼我，和我拉拉呱、聊聊天。“燕妮，我看咱老街上就你是念书的材料，千万好好学习，你将来肯定有出息。”这是她常常和我说的传递着鼓励和希望的话语。她的话，让人听了如沐春风，很舒心。
　　 后来，我考上了高中，学习任务重了，回家时间少了，自然和竹姨接触的也就少了。只能从邻居以及来串门的村民口里得知竹姨家的一些情况。他公公在东宝八岁那年去世了。那几年，他们家祸不单行，先是乡里理发店又开了好几家，竹姨理发店受到影响，收入减少。而海叔在一次做工时不小心被电刨子割去了三个手指头，从此再也不能干木工活。海叔整天借酒浇愁，常常喝得醉醺醺的，一有不如意还骂骂咧咧的。给小叔子们办事拉了不少饥荒还没还清，日子捉襟见肘，怎么办呢？当时，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竹姨毕竟有知识，有文化，她嗅到了挣钱商机。和海叔一合计，关闭了理发店，去威海经商去了。竹姨母亲已去世，只好把正在念小学的东宝留给她姑姑（也是舅妈）照顾着。就这样，东宝成了留守儿童。
　　 师范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学校教学。第二年，我担任七年级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好巧不巧的是，东宝刚好在我班上。填信息表时我发现的。我忙看了看他的成绩，在班级成绩基本垫底，很不理想。这还是小时候那个聪明伶俐的东宝吗？我把他叫到办公室，看着他感觉熟悉又陌生。他局促地站在我面前，只见他瘦瘦高高的个子，脸还和小时候一样白白净净的，只是不再肉肉的而是瘦削了好多，眉眼和小时候变化不大，还是眉清目秀的。和他谈话时，他目光躲闪，很不自信，几乎一点也没有了小时候的单纯天真。所幸他还记得我。我和他交谈了很长时间，让他有什么困难就找我。不久，我接到了一封来自威海的信，拆开一看，原来是竹姨写给我的。“燕妮，得知你当东宝的班主任我甭提多高兴了！我和你海叔现在在威海卖服装，无暇顾及东宝，你多抓一抓他。等春节回家我们再好好聊聊……”信写了接近三页，大多表示的是对儿子东宝的歉疚和牵挂。信里多次提到的一个词就是“没办法”。是啊，在孩子最需要陪伴时，竹姨海叔为了生活不得不背井离乡。这也是当时并不富裕的农村家长普遍的选择。顾此失彼，这就是生活中的无奈。只不过这代价太大，因为孩子的成长没有回程票。
　　 往后的日子，我们经常通信，一到春节我们就会见面。我们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东宝的学习，东宝的成长。东宝的学习有了明显进步，可是因为基础太差，考高中是没有希望。初中毕业后，选择去当地的一所技校上学。
　　 东宝接近技校毕业的时候，竹姨他们又回到了老家。考虑没有别的生意可做，竹姨又重操旧业开启了理发店。这次店铺设在乡马路边的一个铁皮屋子里。冬冷夏热，环境很不好。那时竹姨也接近四十五、六岁了。为了跟上形势，又重新走出去培训了美发技术。“没办法呀，燕妮，上一辈的饥荒还上了，这不东宝又这么大了，你海叔又那样，我能挣几个是几个吧。”竹姨叹口气，撇了一眼蹲在铁皮屋子外面抽烟的海叔身上。恍然间我发现，她的脸色蜡黄，失去了往日的红润，没有任何血色。在她瘦削的脸颊上，两块颧骨凸起，显得非常憔悴。海叔也是瘦了很多，身材伛偻，不再高大，满脸皱纹而且脸色醬黑，像一尊苦大仇深的雕像。看着他俩，回想起他们年轻时的样貌，我不禁感慨:岁月是把杀猪刀，一刀一刀又一刀，刀刀催人老啊。
　　 节假日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去理发店坐坐。店里就我们两人时，竹姨告诉我，他们在威海的服装买卖挺好的，干了没有几年就还上了欠的饥荒。本想着再干两年攒点钱好给东宝盖房子，娶媳妇，可是，日子稍微宽裕点了，海叔就迷上了赌博，根本无心做买卖。整天和些“狐朋狗友”一起进行“打麻将”、“开拖拉机”、“推牌九”等赌博活动，然后就是一起喝酒买醉，整日醉醺醺的，无理取闹。无奈，竹姨只好忍疼转让了店铺又回来了。竹姨说起这些时，曾经清澈的眸子变得浑浊起来，眼泪汪汪的，看了让人心疼。“好在有东宝，不然真没希望了！”提起儿子，竹姨眼睛一亮。“会好的，竹姨，一切都会好的。”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一个劲地安慰他。
　　 东宝技校毕业后，进入工厂上班。不久结识了一个叫蕾蕾的温柔贤淑女孩。三年后两人结了婚。竹姨容光焕发，脸上难掩笑容。婚后，小两口辞去城里的工作回到了老家。东宝开出租车，蕾蕾出去学习了美容美发技术，回来后开了间店面比较大的“蕾蕾美容美发店”。婆媳俩共同搭理这个店，关系非常融洽。小两口恩恩爱爱，一年后就给竹姨生了个大胖孙子。竹姨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虽然海叔还是整天喝酒买醉，一幅病歪歪的样子，但竹姨已经习以为常了，不再为此流泪，因为日子终于有了盼头。
　　 世事多变，人心莫测。谁能想到，一直是竹姨希望的东宝会变了呢。他干了几年出租，钱没挣多少，却染上了“吃喝嫖赌”的恶习，全然不顾媳妇和儿子，更没把竹姨和海叔放在眼里。竹姨苦苦相劝，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竹姨只能拼命地对儿媳蕾蕾好，对孙子好，以弥补儿子的过错。那知东宝在错的路上越走越远，竟然公开和一个小寡妇同居并致其怀孕。贤惠善良的蕾蕾选择离婚。竹姨不舍得孙子，留下并抚养孙子。俗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竹姨就是那苦命人儿。
　　 竹姨一直和蕾蕾保持联系，一直对蕾蕾赞不绝口，总盼着东宝会改邪归正，总盼着蕾蕾能重新回来。蕾蕾走后她又回到了铁皮屋理发。五十多岁的她要理发，还要照顾孙子，生活过得着实不容易。竹姨总盼俩孩子能复婚。蕾蕾离婚后改嫁了，她痛苦不已，她真心不舍得这个儿媳，见人就流着泪嘴里不断念叨蕾蕾的好。后来蕾蕾怀孕了，她还是抱有希望，总觉蕾蕾能看在孩子的面上回来。直到听说蕾蕾生下了儿子，她才死了心。“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就这样没希望了？！”那阵子，她像癔症了一样，每次见到我都会泪流满面地说起这些。那样子真是令人又心疼又同情。
　　 东宝和那小寡妇也没走到一起。后来出租车也不开了，据说去烟台打工了。打工期间因参与团伙抢劫案被判刑3年。刑满释放后，又参与了吸毒贩毒活动。离婚后的10多年间，竟然几进几出监狱、戒赌所。这些，好强的竹姨在人前都缄口不言，只是每次提起东宝就欲言又止，唉声叹气。我哪里知道竹姨心里藏着这么大的悲伤。
　　 竹姨自尽后，只听别人暗地里说，东宝胡作非为不着调，犯了好几次事。前几次犯事，都是竹姨出钱赎了出来。最后这次又犯事了，东宝又打电话来和竹姨要五万元钱，竹姨哪儿有这么多钱再供他作？这前前后后已经让他作了四十万有余了。这钱大部分是东挪西借来的。那时，孙子已经上初中一年级了，晚上在学校住宿，也到了花钱的年纪。竹姨家的日子像被乌云笼罩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天傍晚，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心灰意冷的竹姨回到家，一看海叔又在家喝酒。心情不好的她埋怨了海叔几句，哪知海叔借着酒劲对她破口大骂，大发酒疯后，倒头睡去了。万念俱灰的竹姨给蕾蕾打了个电话，请求她趁早把孩子接回现在的家抚养。蕾蕾也知道东宝的所做所为，知道孩子早晚要接回来，就答应了竹姨。她哪里知道，竹姨这是在安排后事啊。通完电话后，竹姨把孙子换洗的衣服都洗干净，又把家里的卫生收拾了一遍，然后又写了封遗书给海叔。做完这一切后，她把海叔喝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又找出一瓶百草枯喝了下去，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家门……
　　 那一夜，风雨交加。去往天堂的路上，竹姨一定听到雨打竹叶的声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