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的一天，我随阿克苏地区文联采风团来到库车。车子进入吐和高速公路20公里处。地区文联主席杨萍告诉我们：“今天要采访的是柯柯牙绿化的功勋人物毕可显，大家都得用心掌握好第一手资料，摄影的、诗词的、书法的、绘画的、还有作协的，你们都得拿出东西来！”其实，每到一个采访点，她都会说出同样的话来，只是采访的人物和采访的内容不同罢了。
　　 今天，她的这句话，突然让我觉得有了份量和亲和力。柯柯牙绿化，我是参加了的。2001年春，我来到阿克苏，有了稳定的工作，每年的柯柯牙义务植树，从来没有缺席过。每年的春天，我挖过八九十个坑，栽过八九十棵树，这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延续罢了。随着柯柯牙绿化工程的闻名于世，作为阿克苏的每一个人，都深感自豪。而我一直在寻找着，是谁在柯柯牙的戈壁上栽下了第一棵树？今天看来会有答案了。
　　 我们的车子一直在寻找着出口。公路右边的土路上，有人向我们招手。司机说，出口应该在这里。走近一问，果然是毕可显老人和他的儿子，在等候着我们。简短寒暄后，老人的车子前边带路，我们跟着，向库车方向返回200来米，车子向北穿过一座涵洞，远远看见牙哈装车站，矗立在一片嫩绿当中，是走近了的缘故。每每坐上火车路过这里，看到的只是一个绿色的点，一晃而过。只让人能够意识到在这方圆上百里的荒漠上，还有人类在居住。
　　 车子进入站区，映入眼帘的绿色连成了一片，路的两旁清一色的圆冠榆迎宾似地站着；树和树的空地上长满了叫不出名的花草；红柳一簇一簇地幔长着；一些藤蔓植物随意地由低洼处向高处攀附。说心里话，我是讨厌这攀附植物的，此时此刻，在这一片荒芜的戈壁上它们用叶子和鲜花，来展现生命的存在，我的讨厌，显得有些狭隘了。再说，还是人为的栽植，它们能活在这里，意义是非凡的。
　　 站区建在一个北高南低的卡坡上，车子绕道北区，从建筑结构及延伸到远处的铁轨看，是为火车运输原油服务的。围墙四周以新疆杨为主，伴有刺槐、钻天榆等，形成排列有序的护卫林带。道边的圆冠榆、红花槐、馒头柳、垂榆、大叶白蜡等，人为的嫁接和修剪过的树种以各种姿态茂盛地生长着，使人仿佛置身于园林之中。南区，有出出进进地汽车，拖着圆滚滚的油罐，穿梭在新疆杨和刺槐的绿色“隧道”里。
　　 办公区和职工生活区，在南北区的中间，四层楼的办公区，在这戈壁滩上显得高大宏伟。正逢职工晚餐，男男女女的见到我们颔首微笑，算是问候。毕可显老人路过，他们随声问道：“老爷子好！”老人笑呵呵地应道：“好！好！”便带我们走向二楼会议室。站区领导和部分职工已经等候在会议室里。我们刚踏进门坎，便迎来了热烈的掌声。
　　 书记邹凤乡把主座留给毕可显。老人推辞着要坐另一边。邹书记说：“老爷子，今天这个位子是属于你的，是你惊动了地区文联的领导和艺术家们，你的故事，就是我们站上的故事……”邹站长话还没讲完，又被一阵掌声打断。老爷子推辞不过，只好坐在主位上，左边邹书记，右边他的儿子毕维齐。
　　 公对公的座谈形式，免不了互相介绍在场的所有人的名字和身份。其实，我在前文所提及的姓和名，都是在这个时候对上号的。84岁的毕可显，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不，应该说，是我坐在他的斜对面，他是主角，自然坐在对面的正中。邹站长郑重介绍他的时候，他起身，双手合十作揖的动作自然极了，显然成了一种习惯，便把他的低调和亲和展现出来了。他的脸庞黑褐透红，是长期的戈壁日照，强烈的紫外线留下的难以退却的印痕，左右脸颊上透出的微红是荒漠风沙舔过的没有来得及带走的粗糙的底疤。倒是他的不到60岁的儿子和他坐在一起，酷似一对兄弟。
　　 邹书记介绍他的儿子毕维齐时，让我有点吃惊。这样一位看起来相貌平平的人竟然担任过双星东风轮胎有限公司的总工程师。为了不让年迈的老父亲在西北荒漠上更加孤单，他提前打了退休报告，辞别了妻子儿女，来到这西北的荒漠，一起实现父亲的意愿。这何止是一个“孝”字能够道得尽的呢？
　　 在场的摄影家们，凭借他们的工具，镜头对准老爷子。而我，一直在寻找着侧重点，对于一位功勋人物来说，报道他的资料不在少数。在他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让他一根筋儿地用毕生精力干着同一事业？这样想着，我便有了和他儿子毕维齐交朋友的想法。
　　 当然，我没有放过另一个人——邹凤乡。他说过：“老爷子的故事，就是我们站上的故事”。利用吃饭的空隙，我把自助餐的盘子和他搁在一个餐桌上，有意识地跟他套近乎，并打断他和别人交流的话题，明知这是不礼貌的，还是违心地这样做了。因为，对我来说采访的时间是极其宝贵的。我从询问他的个人问题入手，慢慢地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邹书记把一块肉夹进我的盘子里，指着这宽敞明亮的餐厅说：“以前的餐厅不是这样的，是低矮的砖块房，没有餐桌，没有座椅。整个牙哈装车站只有几排砖块房，又处在风口上，东南西北风都会光顾。风一起，沙子就会肆虐，漫天遍野地乱窜，钻进吃饭的碗里，被窝里，如果不用被子蒙住头，嘴里，眼睛里都会钻进沙子来。戈壁本来就是荒凉的，加上风沙，年轻的工人干着干着，就溜了。招工都成了问题。塔里木油田指挥部下定决心要改善居住环境，并将绿化工程同步进行。第一次投入200多万元，把绿化工程承包给一家公司，结果以失败而告终。后来，经多方打听，地区有一位植树神人——毕可显，基地领导通过地区领导的引荐，才把老爷子挖了过来。
　　 “起初，只给老爷子每月3600元的工资，随着种植的初见成效，基地领导觉得亏欠了他，决定把工程承包给他。老爷子通过预算，工程款定为36万元。同样的工程200万和36万是什么概念？有人私下说：‘这老爷子到底为了什么？’老爷子听说后，告诉那人：‘石油工人太苦了！我只想给他们创造一个好的环境！钱是什么？多少是个头？你们去了解一下柯柯牙，在那里，我们只有义务和责任！’
　　 “和老爷子交往，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绿化，他说过：‘想让一棵树在恶劣的环境里活下来，必须人为的给它创造条件’。
　　 “我亲眼目睹了他手把手地教他的一个维吾尔族徒弟植下一棵树的全过程。树坑是返工了的，坑的下边全是沙石，徒弟想偷懒，不，应该是真的挖不下去了。他验收时，告诉他：‘这坑不合格，继续挖！’徒弟面有难色地望着他。他顺手提起旁边的钢钎，跪姿在坑边，顺着沙石的缝隙钎去，一下，两下……又用手刨出钎下来的沙石。示范后，他把钢钎递给他的徒弟说：‘就这样干，不要用力太猛，顺着沙石的缝隙……哦，对了，每个坑我给你再涨两元钱。’深1.5米，直径8公分的树坑挖好后，他让徒弟把从14公里外运来的红壤土垫到坑底50公分的厚度。他选了一棵钻天榆苗，拿在手里借着阳光看了看，对徒弟说：‘看好了，树苗在成长期有向阳的一面，栽植的时候，让向阳的一面继续向阳。徒弟把树苗立在坑的中央，另一位小工把红壤土填进坑里。就在徒弟准备用脚后跟踩实土壤的瞬间，他急忙过去双手握紧树苗，往上提了提说：‘记住，这个环节很重要，提一提让树的须根在土壤里伸直了才能跟土壤充分接触，树才能扎根——扎根！明白嘛？扎了根，树才能活！’
　　 “‘扎了根，树才能活！’老爷子的话很低沉，却穿透了我的耳膜。这句话似乎说给我的，‘扎了根，树才能活！’人呢？我反问道。那段时间，我正在为调动工作的事发愁，安不下心来，是老爷子的话启发了我。一棵树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扎根生存。而我，就不能和树一样的扎下根嘛？这样想着，便安下心来，似乎寻找到了我的人生方向，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今天的领导岗位。
　　 “看看，现在的职工多么年轻，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正如老爷子植下的树一样扎根在这里。”说到这里，邹风乡书记指着正在吃饭的职工，让我看。接着他给旁边的毕老爷子夹了一个馒头。老爷子冲他笑了笑。他问老爷子：“您的36万元承包费够了吗？”老爷子舔了舔嘴唇说：“亏大发了！做计划的时候，把运土的费用，根本没有列入进去，人工工资不断上涨，我把自己的积蓄用完，还借了老伴的，到现在没有还人家哩！去年春节回家，好在人家一个字都没提，三天年过完，我赶紧开溜……”同桌的人们听了老爷子的话，都笑了。我也笑了，笑过之后，心里却沉甸甸的。
　　 晚饭后，老爷子执意要带我们去看看他种植的果园。20亩的枣园，树上挂满了青色的枣子。他说：“枣子的品种可全了，你们看，在这一棵树上，我让它结出四种枣子……”同行者，有熟悉枣子的人，指着一根枝条说：“这是灰枣！”指着另一根枝条说：“那是脆枣……”我们围着这棵枣树，仰望了一圈，最后，都把仰望的目光投向老爷子。
　　 核桃园要比枣园大的多了，刚进地头，老爷子兴奋地说：“你们知道吗？我把实验林场的‘新露’品种给引来了。”
　　 “新露？这不是您老选育的优良品种嘛？还获得过什么奖项呢？”一旁的杨萍主席兴奋地问道。
　　 “哦，你也知道呀？”老爷子见有人知道这个品种，便自豪地说：“就是这个品种，获得国家科委重大科研奖，让我有了新疆核桃栽培专家的头衔。”
　　 枣园和核桃园的中间，一池清水，映在晚霞里，折射出迷人的光彩。老爷子说：“这才是树的命根子。地下水抽上来，不能立即浇灌，让水在池子里享受到足够的日照，才有养分。”
　　 是这一池清水，养活了这400多亩的绿色生命。老爷子把水看得比油还珍贵，他说：“我们南疆本来就缺水，在这戈壁滩上能有这么一眼旺水井，简直是天助我也！为了节约用水，花了代价，埋了地管，采用了滴灌，省水多了……”
　　 核桃园的南边，一片平坦的戈壁上，有一家独门院落，老爷子招呼我们：“这是我家，大家进去坐坐！”随老爷子进入大门，院内一片嫩绿，葡萄架和屋檐连在一起，院内除过走廊，其余的部分不是花，就是菜。花的品种很繁杂……连洛阳的牡丹也在这里扎根发芽，可惜过了时节，花儿败了，叶子却绿绿的。菜园里长着西红柿，茄子，辣椒，蒜苗，白菜……应有尽有。惬意的院落给人一种倾心的感觉，简直使人忘记了围墙外的茫茫戈壁。
　　 我们正在指指点点议论着花和菜的时候，一对维吾尔族夫妇走了进来，后边紧跟着两个巴郎。老爷子向我们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大徒弟阿力木，一个憨厚的巴郎子。初到呀哈，站上没有宿舍，我就住在他家，算是我的房东。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巴郎子，二十出头，没有结婚。他的父母给我腾出一间土块房，盘上土炕……巴郎子机灵着呢，冬天，给我烧热火墙；夏天，给我开窗换气，还把被褥抱到草垛子上晒太阳……”
　　 “您就收他当徒弟了？”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老爷子“呵呵”笑道：“是呀，憨厚加机灵，不给他做点什么，心里不踏实呀！”众人都笑了。
　　 阿力木听师傅在说他，凑到我们面前说：“屋里坐嘛，西瓜有。”纯粹的国语夹带着山东方言。
　　 我问他：“你会说山东话？”
　　 他笑着说：“我的国语嘛，是师傅教的，师傅嘛，山东的。”
　　 众人笑着随他进屋，他的妻子已经切好了西瓜，摆在茶几上。吃西瓜的时候，我发现一辆老式的“飞鸽”牌自行车被悬挂在侧墙上。
　　 我问他：“自行车怎么骑到墙上去了？”
　　 众人回头望着。
　　 阿力木说：“这辆自行车嘛，我师傅的，师傅送给我了。现在嘛，摩托有了，它嘛，骑墙上去了！”众人笑了。
　　 有人问：“师傅的自行车这么珍贵嘛？”
　　 阿力木笑而不语。老爷子插话道：“他贼得很，背着我，偷偷地学会了骑车技术，把人家阿依古丽带上逛巴扎（集市）。两个人逛着逛着，就成了现在的洋缸子（媳妇）阿依古丽。见他喜欢这辆自行车，干脆送给了他。”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么金贵，是你用它诱惑了阿依古丽呢。”有人这么说。
　　 “师傅说的嘛，不全是。我用师傅教的嫁接技术，让阿依古丽家的一棵枣树嘛，结出了四种枣子。他的爸爸嘛，我的老丈人，才把阿依古丽嫁给我。”说着，他回头向正在倒茶的阿依古丽问：“你说，对不对？”阿依古丽腼腆地勾下了头。
　　 走出院门，远远地看见一个绿荫成片的村落。阿力木指着村落说：“看，那个阿瓦提村，就是我的村子。我的房子嘛，在村头，我和师傅住过的。原来嘛，村子里没有几棵树，师傅来了，教我们栽树、嫁接果树，就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看，路的两边，那些杨树都是我们亲手栽下的……师父说，要把树一直栽到牙哈站来。”
　　 离开牙哈站时，老爷子的儿子毕维齐抱着纸箱过来，说是去年的红枣，让我们带回阿克苏分给大家尝一尝。我们多次拒绝，老爷子有些不高兴了，反问道：“怎么了？这是牙哈的枣子，味道跟阿克苏的不一样，给大家尝尝，这是我的心意。”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拒绝，显得不尽人意了。枣子装上车，我特意地跟毕维齐握手告别，问他：“可以存下你的电话号码吗？”他说：“当然可以！”我顺便把自己介绍给他。他得知我的工作单位时问道：“认识于洪亚嘛？”我说：“何止认识，他是我的老领导。”
　　 “哦，他是我的同学呀，我们从小一起玩大的。来，加个微信。”说着，他掏出自己的手机。这正是我巴不得的事情呢，想和他交朋友，就能够更多地了解毕老爷子的事迹呢。
　　 车窗外，一对酷似“兄弟”的父子，不停地向我们挥手。我们一个个把手伸出窗外，向这对根植于戈壁荒滩的父子告别。大漠落日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一头在地上，一头顶在了这片荒漠绿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