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干燥燥，急吼吼来了。先是北风紧梆梆的，像十八小伙，脆生生的。这刮一下，那摸一把。枝头的果子就红了，大田的稻穗也黄了，红薯咧嘴笑，鳜鱼长秋膘。一块一块的豆子，火三火四的窜出壳儿，在大地上遛遛达达。父亲将镰刀磨得锋利，削铁如泥。他要在一场枯霜之后，立即割倒二亩豆子。之前，收豆子用得是本家三叔的马车。把豆子从地里拉回院落，晒在石头墙上。三叔也不进屋，接过母亲煮得荷包蛋，通常是四个，四平八稳吗？赶哪个月，鸡屁股勤快，下得蛋多，就煮六个荷包蛋，撒一羹匙白砂糖。三叔头朝门口，坐门槛埋头苦干，大口吞咽。我眼巴巴瞅着，希望碗里能剩一个，三叔如果搁家吃了小灶，一定会剩一个。吃不了，塞给我。父亲白楞我一眼，我不敢吃。三叔说，“吃呗，吃了长个儿，大了嫁个好婆家，三叔去吃酒席。”父亲不吱声，我也就打打牙祭。尽管有一股子鸡屎味，吃到嘴里绝对香甜，回味好久。除了鸡蛋洛水，父亲还去三叔家帮工。那时候，田地的活，干也干不完。有时，我们几个孩子，恨不得将太阳射下来，省的一天到晚，累死熊。尤其是秋天，掐谷子，剪糜子，割玉米，收水稻，摘苹果，放牛，喂羊，遛马，起花生；挖红薯，搀玉米趟子，抠玉米茬子，碾米，披星戴月的，记得有几次看场子，守着满天星辰，和一匹马睡到天亮。农活驴拉的多，没办法，几家搭伙干。今天李家收豆子，大家都去他家干，中午在李家吃手擀面，方便实惠，手擀面劲道，秋韭菜打得卤子，鲜美，卧几个鸡蛋。人抡圆膀子吃，吃得大汗淋漓，上午没干完，在他家打个盹，下午接着干。下黑，有月亮更好，套上马车，牛车，七手八脚装好车，把豆捆运回家。说也奇怪，那会儿的月色真美，大地上仿佛铺了一层碎银，走在沙土路，月光下能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月亮距离人格外近，一伸手即可勾到似的。鸟叫声也耐听，清脆悦耳，整个人间散发着浓郁的粮食香气。蛐蛐离人最近，就在耳边，一遍一遍唱。
　　 大部分人家收了豆子直接拉到生产队场院里，晾上几个日头，就人工用连枷捶打，脱壳。父亲也是，豆子摊巴开，在地面围成一个圆圈，四周挡上玉米秸秆，或者高粱秸秆，防止豆粒逃跑。夜里，每家派个人看着豆子，田鼠，狍子经常来偷袭。这就给我们提供了玩的磁场，大人们八点多钟，哈欠连天，回去睡觉了。小孩子来了精神，在月亮地捉迷藏，在空地滚铁环，弹玻璃球。玩乏了，不知谁提议，烧黄豆吃。才割得黄豆不燥，嫩一些，带着壳烧，喷喷香。一般是三叔家的狗生，偷摸弄到他妈生火的火柴，唯恐起火，几个人清理出一块空地，寻来枯枝败叶，点着。至于烧谁家的豆子，不打紧，谁家挨着火堆近就烧谁家的。狗生在我们四个人中，最有主见。他舍不得烧自己家的，担心三婶的大脖溜子，三婶人高马大，胸前一对大奶子，一走路乱颤悠。喜欢骂人，得罪她了，她双手叉腰，站大街骂一天不重复一句。这几家，顶数我父亲母亲好说话，来我家耍，铁捞子里盛着红薯，土豆，黄面饼子，随便拿着吃，不吃，母亲硬是叫他们吃。父亲背地里没少说我母亲，彪呼呼的，那年月粮食多珍贵！烧黄豆吃，基本烧我家的，那的确是世间难得美食，别烧粗树枝，找细一点的柳条，烧着后，手握豆棵在火焰上来来回回扫，这样烘烤出来的黄豆，嫩，焦，脆，火候正好。分不均，也打过架。打够就好了，不记仇。老吃我家的，我不答应。狗生说，“要不，我给你几本小人书。”我立马点头，我爱看小人书，晚上都是看着小人书，慢慢入睡的。那年，我读小学六年级了，几家人依旧搭伙秋收，豆子晾在场院，狗生鼓捣烧豆子吃。不知怎么起风了，风一猛一撕扯，就把火苗拽到大片豆棵上，烧得是我家豆棵，我急哭了，仓皇中，脱了衣服拍打豆棵上的火，狗生一看，拔腿跑了，他说，他去喊人。结果，他一去不回。我和二蛋，菊花，边打火边嗷嗷哭，哭声引来了我父亲，父亲举着铁锨，一顿拍打，终于灭了火。我蹲在角落里，生怕挨父亲的五指山，父亲走过来，并没有打我，而是喃喃自语说，“可惜了，几十斤豆子没了，回家吧。”我起身，觉得裤裆湿漉漉的，一抹居然是吓尿了。狗生他爸知道此事后，认为狗生也有责任，打豆子时，主动装了一簸箕黄灿灿的豆子，给我家。父亲拒绝了，没收。一笔写不出一个张字，本家三叔，爱屋及乌，打狗还得看主人。再则，家里家外，大事小情，三叔逢场必到，不可以计较。
　　 打豆子，父亲有一个技巧。别的劳力镰刀收割时，动不动就连根拔起。父亲不是，当然，镰刀必须锋利。这是首要条件，其次是胳膊的力量运用自如。父亲是左撇子，一点不影响他收获谷物的速度。面对一棵棵伫立在垄间的豆棵，父亲一弯腰，刀一递进，就瞅着豆棵齐刷刷落地，干净利落，一闪念之间，豆棵躺下，豆粒也不像其他人割得，落了一地。父亲割倒的豆棵，好像收割机走过，板板正正。捆豆棵也是一门学问，三叔那几户全用山上的葛条捆扎，父亲就用豆棵捆，豆捆捆得结实，大小分量也均匀。即使三叔他们不服，让父亲手把手教，做起来仍是逊色很多，没灵魂。
　　 扬场子这道工序也考量一个人的技能，在乡下，很多男人扬场子，扬得不彻底，屎尿混杂，不利整。不是连枷问题，父亲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指南。豆子，抑或稻子，糜子，谷子。晾晒到一个程度，不要太干，也不能晒个皮毛。各种谷物晒到八分干，父亲每晚都收看电视，七点钟新闻联播完了之后，就是天气预报。第二天有四到五级北风最好，能扬尽豆子里的碎屑渣滓沙砾，风大了不行，小了扬不净。每次扬豆子，父亲吩咐母亲，发一盆白面，烙几锅葱花饼，煮一些咸蛋鹅蛋咸鸭蛋，到场院吃，几家搭伙扬豆子，伙食要是差了，父亲感到丢脸。先扬谁的豆子？三叔说，“抓阄吧！”都异口同声，没意见。三叔叫我们从家里拿来纸和笔，三叔分别在四张纸上，写了一二三四的顺序。然后，揉成团，放在地上，打乱。四个大男人，蹲下来抓阄。哪个抓到第一，就扬那家。打人举着连枷拍打豆棵，小孩子捡圈外蹦出去的豆子。偶尔也用驴拉着碌碡碾过豆棵，但效果不咋的，很多豆子被碌碡挤压变形，不易留种。父亲坚持连枷拍打，拍打的过程中，把豆棵一下一下用手刷拉，直至豆棵干干净净，扔到一旁。通常是午后，开始拍打豆棵，下午三四点时，风起来了，适宜扬场。几家人都在场院吃得午饭，上午散开豆捆，需要时间。大人围在一堆，喝一杯散酒，女人和孩子，你吃我家的大饼，鹅蛋。我吃你家的土豆炖鸡块，三婶又犯老病，八卦，东家媳妇小月子，西家儿子领个城里姑娘回来。三婶的话，母亲她们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听不得，又不能不搭理她。吃得饱饱，歪在豆棵上猫一觉。
　　 风一起，几个男人低声说，“扬场！”简单且充满力量。木锨往天空一扬，风左右一筛选，豆子落空地，豆棵们纷纷退到一边，豆子是豆子，亮晶晶，黄澄澄。女人装袋子，孩子们撑袋口。热火朝天，其乐融融。碰到几回，天上突然过来积雨云，父亲一看，不好！眯着眼，仔细观察一下，马上下雨，急雨，几分钟的事儿。怎么收场？早有准备，齐呼啦扯开一块大塑料，把个打豆子场地盖得严严实实，雨果真只一阵，雨过天晴，日头，外甥打灯笼——照旧笑嘻嘻照着大地村野。父辈是节俭的，他们不允许一粒米，落在旷野。打完豆子，扬了场子。豆子扛进家，父亲督促母亲领着我，到豆地捡豆子，父亲再有割豆技巧，也会遗落不少豆粒。捡豆子，我有个条件，我跟母亲说，我捡多了，去乡里粮站卖了，卖的钱归我。母亲说，“行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有动力，我捡豆子就浑身是劲儿。
　　 屯里许多家种豆子的，我早上也不睡懒觉了，挎着一只竹筐，就朝大片豆地奔去。太阳在东山露个小脸，地面是潮乎乎的露水，豆叶厚厚一层，踩在上边咯吱咯吱响。豆粒藏在叶子下，得蹲下身翻找，若遇到一个洞，用木棍探进去，会有一只两只老鼠慌张逃离，再挖就有惊喜，一团的豆粒藏在洞里，想老鼠是储存过冬粮食了，偏巧被我赶上。捡个三两天，攒四五斤豆子，就沿着山路，去乡里粮站卖掉，过后，美美坐在乡图书室，一本一本翻阅想看的小人书，课外读物，临走，买几本带回家，买点瓜子，水果糖吃吃，打打牙祭。
　　 我读中学后，家里打豆子，请来三叔的脱粒机，豆棵往机器口一递，豆子哗啦啦落下，落在圆形的大簸箕里，最后，只需用簸箕扬一扬豆子里的残屑就大功告成了，速度也快，省人力物力。连枷，铁叉，木锨等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只留下几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语，在尘世风来雨去。
　　 前天周末，我坐车回老家探望父母，一进院子，发现父亲正坐在豆棵上，一点一点剥豆子，今年三月做过大手术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种五分地的豆子，他最得意吃豆腐脑，每年秋冬季节，收了豆子，自己磨豆腐，吃豆腐脑，白菜炖豆腐，都是他深爱的。我说，“爸，你怎么不用机器脱粒啊？这多费劲！”父亲说，“就这点豆子，请啥机器？你三叔又不在家。”一打听，才知道三叔早卖了脱粒机，被狗生两口子接城里去了。
　　 父亲说，“用不了几天，你三叔肯定回来，他呆不惯城里。”父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逗笑了我和母亲。好多年没打豆子，扬场了。我急忙去厦子里，拿来连枷，木锨，铁叉子。父亲仰脖儿看看天，“嗯，下午有五级北风，吃了饭，咱就打豆子！”
　　 院里的一棵苹果树，啪嗒落下一枚苹果，一只喜鹊停在树上，梳理羽毛，啪嗒，又一枚苹果也落了地。
　　 母亲说，“瓜熟蒂落，苹果也该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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