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胶东半岛，贴春联又叫贴门对子，或者叫对联。一般是在腊月二十九日上午，家家就开始贴春联。我小的时候，春联都是由父亲来贴的，父亲在大门口贴春联，母亲就在玻璃上贴窗花，我给父亲母亲打下手。那时候贴春联都是刷浆糊，先打好浆糊，然后趁热把它刷在大门上，再在春联的背面刷上一层。那时候的春联没有现在这样大，一般有一米二长，顶多一米五。有的人家贴的春联很小，而且春联的宽度还窄。不记得有没有人家不贴春联的了，但是窗花是家家必须要贴的。
　　 现在的春联，种类繁多，大小不一，大到巨幅，小到尺余。我一般都是贴一米六，一米八的春联。我家是一个大铁门，是老大的那种。所以贴春联的时候，我都会贴最大的春联。
　　 直到成年后，我还不知道春联是由桃符演化而来的。在古时候，古人都认为桃木是可以辟邪驱鬼的。《山海经》就曾记载：“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出入也。”
　　 可见，对桃木的信仰古已有之。
　　 历年春节买春联，是很费一番脑筋的。因为我家里既没有做大买卖之人，又没有办企业开厂子者，全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打工族，而我又对春联稍有一点固执，我始终认为，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家庭而言，贴春联的含义不言而喻。我既不能贴那种空洞的大而无当的毫无内容的春联，又不能贴与我们家的状况毫无干系的春联。
　　 我家的春联，是要与我家的经济状况家庭状况，以及对于未来的期许相吻合的。
　　 我在集市卖春联的地方徘徊，我一次次地在那些卖春联的摊位跟前久驻。我端详春联的颜色，发现这些春联尽管都是红色的，还是从中发现了端倪。这些春联当中，有的是红的，有的是大红的，有的是鲜红色，有的是暗红色。有的春联颜色一般，有的春联大红且鲜艳，而且质地很好。我想买的就是这样的春联。
　　 可惜的是，我相中了春联的品相，却没有相中春联的内容。你相信不，我甚至转遍了整个集市的春联摊位，也没有选择到一副令我满意的春联。不是因为春联的品相不好，而是它书写的内容让我不太满意。我始终觉得这些内容有些俗气，有的带有明显的拜金主义倾向。
　　 说到春联的内容，记得我小时候跟父亲出去贴春联，我一边贴一边念出声音：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父亲点点头，对我说：“要做一个好孩子，必须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还有孩子多的人家贴的春联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一看邻居家贴的春联是：毛主席是领路人，共产党是大救星。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过年的时候，父亲又贴上了一副春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母亲则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窄幅贴在盛麦子的大缸上。接着又去贴那些小的福字。有的人家则贴上：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第二年，父亲则贴上这样的春联：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那时候的春联，带有明显的那个时代的特征。我姑姑家的表哥结婚时，表哥表嫂两人手持红宝书，胸戴毛主席像章照的结婚照，当年大门两旁贴的春联是：革命伴侣红花并蒂相映美，阶级战友海燕双飞试比高。
　　 翻阅资料，得知南朝的时候还没有贴春联的习俗，那时人们一般是插桃符。《荆楚岁时记》就记载：“正月一日，帖画鸡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旁，百鬼畏之。”人们宁愿相信，桃符是有驱鬼神力的。人们还在桃木板上，书写驱邪降福的吉祥词句，用以驱邪祛鬼、祈福避祸。
　　 我叔父家的侄女女婿是一名教师，喜好书法，他家的春联都是自己写。在古代，像王羲之这样的大书法家，他的字迹当然会被人当做宝贝而珍藏。王羲之为了防止春联被人偷走，就写了这样一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对联贴上后，当然没人去偷了，及至子时，他让儿子在后面各添了三个字，遂成妙联：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日行。
　　 前几年，我大年初六去舅舅家拜年。我去时，他家门框上的春联还挺新的，我仔细端详，只见春联的词句是：改革迎来百业昌隆，开放喜看万千气象。我说：“舅舅，你家对联也与时俱进啊。”舅舅笑着说：“啥呀，反正觉得这词不错，就买下了。”舅舅家里养着两头牛，有几亩地，一个菜园子，院子里有一辆三马子机动车，一个压水井。手一按，水就冒出来。
　　 贴春联首先要买春联。我买春联有个习惯，大凡我觉得很俗气的词句，我是不会去买的。比如像“宝地财源逐日增，吉门生日连年好”还有什么车轮滚滚，财源广进，这样的对联，我肯定不会去买。我要买的，起码词句得不算太俗，没有明显的铜臭味。甚至，春联上的词句，要有一点文化气息。
　　 每每贴好春联，总爱抚摸那上面的字。我知道，春联贴上去，就与大门融为一体了，成为大门的一部分，成为家庭的一部分。如果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里，我去抚摸春联，似乎能聆听到春联发出来的声音，能感受到春联在动，我又一次抚摸它，双手抚摸，就像抚摸那些字的变化，然后张开掌，让字落在我的手心。大地上好多的庄稼，植物，都与春联有关，都与春天有关，每一株植物，就是我触摸的每一粒分子。触摸它们的时候，能感觉那上面的字在动，在这一刻，我觉得春联上的汉字复活了。复活成春天的模样，复活成万物复苏的模样，复活成我年轻时的模样。
　　 季节是周而复始变化的，春联上的汉字也在不断变化。它永远不会停留在一个固定的模式和恒定的认知。唐朝的春联肯定和宋朝的春联内容不一样。爆竹一声除旧腊，梅花几点送新春。这是唐朝普通百姓家贴的春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这是宋朝的春联；天泰地泰三阳泰，家和人和万事和，这是明朝的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这是清朝积善人家的春联。
　　 我曾经见到一位收藏家，他收藏了一幅清光绪年间的春联，满族尚白，那幅春联用的是白纸，镶蓝边，包于外，内里是红条，字写于红条内。
　　 我认为春联上的汉字，跟书本上的汉字是不一样的。春联上的汉字，能听大地的声音，听到植物生长的声音，也听到万物窃窃私语的声音。尽管，我的感官日益迟钝，耳朵也被现代噪音过度刺激，我还是想从春联里听到我熟悉的声音。就像我少年时代曾经匍匐在地，用手扒着泥土，耳朵也贴近泥土，谛听过大地的声音，倾听过麦子开花的声音。我试图从春联上听到春天生长的声音，听到春雷炸响的声音，听到耕牛叫唤的声音。
　　 最能感知春天的到来，莫过于春联了。从贴上春联那一刻起，春天就来了。待春联的颜色一点点变化，褪去了最初的大红颜色，就变成了春天的颜色，就变成了庄稼的颜色，就变成了大地的颜色。春天一来，那些植物就开怀大笑，它们手舞足蹈，好像在欢呼春天的到来，它们笑着笑着就开花了。我一看见那些小植物的笑就感动，它们的笑都是自然而然的，发自内心的，全部都是一个模样。在它们笑的辞典里，从来没有奸笑，没有怪笑，没有装模作样的笑，没有阴阳怪气的笑。它们开花的模样，就是笑的模样。它们笑得很真诚，每一株花都是这样。它们笑着笑着就哭了。它们说那个冬天真冷啊，差点没过去，好容易捱过了那个冬天。是的，那个冬天的确太冷了，许多人家因为冷得让人受不了，都不愿贴春联了。
　　 春天的颜色最为迷人，绿色，白色，黄色，红色，粉红色，紫色等等。绿色是春天的底色，所有的草木皆为绿色。“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而红色粉红色则是桃花和杏花的颜色，“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是桃花，“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杏花，白色是梨花的颜色，“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开黄色小米花的是麦蒿，一片一片的，在春风中热烈地开放着。随后便是田野里的麦花，面对微小的麦花，古人也留下许多精彩的诗句，“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在这春天的颜色里，当然少不了月季花的颜色，少不了牡丹花的颜色，少不了芍药花的颜色，少不了玫瑰花的颜色，少不了海棠花的颜色。这些颜色叠加起来，有几十种之多。而所有的颜色又都是春天颜色的集合，是春联的种子播撒在泥土里，生根发芽，蓬勃生长起来的。待小麦覆陇黄时，古人会听到镰刀刈麦的声音，现代人会听到收割机割麦的声音。到了秋天，又会有玉米花开的声音传来，谷子开花的声音传来，大豆开花的声音传来。这个大地上，到处都是花开的声音，庄稼生长的声音，庄稼成熟的声音，收割季节的声音，收割岁月的声音。到了腊月，又会在集市上见到新一年的春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