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从高速滳水出口的匝道溜下来，曲礼贵点刹着缓缓靠向路肩，放下车窗探出头来。风微微的吹过他的耳梢，顿感清爽，未觉寒凉。天高地旷，夕阳西照，他抬眼就望见了滳西河畔那片高耸的白杨，树梢上隐约闪着金光。他会心地笑了下，那里还用导航，拐进沿河路转眼就到家，新路确是俺家门前过。
　　 全然没有近乡情怯的意味，曲礼贵反倒陡然松弛下来，收回头仰靠在椅背上，享受着片刻的宁静。车旁只是偶有驶过一辆轿车，不着意观察也感觉不到车驶过。他想，或许是大年二十九的原故，该回的已到了，没到的索性慢悠悠开，耗到免费再下来。总归路口没丝毫车流的景况，对比拥挤的旧路感觉少有的顺畅。
　　 本来他是没安排回家的，上午还在琢磨节日值班集团领导进岗慰问的说词。组织干事善意交待过，你是公司最年少的先进，推荐你做领导慰问的岗前汇报，期望你展现自我，把握机会，迎接未来。中午妈妈打来电话，爸爸午间跟奶奶视频，说扫房碰了燕子窝，疑似裂了，恐掉下来，奶奶忌讳外人摆弄燕窝。你爸昨天已下厂走访，要你抓紧回去，带胶黏补一下，明天赶回值班。嘱咐把奶奶接来过年最好。别直接走，回家一趟，我准备东西。
　　 家人都懂奶奶的燕子情结，只得匆匆赶来。其实曲礼贵除了挂念老家的亲人，惦记的也还有燕子，唯恐哪年飞走不来了。他知道自从爷爷在大雨里从院外，把一只濒死的小燕捧回窝，他家院里时不时就聚来一群燕子盘旋，尤其是起风时，燕群嗖嗖地刺进天空，拔的高高的，等快看不见了，又猛然钻出，直直地扎下来，急速的上下翻腾。这时爷爷就说，燕子钻天，下满湾，大雨该来了。麻利拾掇院里的家私，苫盖兔窝鸡舍。他则站在窗台上入神的盯着燕群飞翔穿梭，直到大雨倾泻，燕子们便整齐的排在屋檐下。
　　 曲礼贵驾车转上傍河路，缓缓慢行。靠水坐着两排婀娜的垂柳，柳枝拂进冰面，靠路立着两排笔直的白杨，杨杈刺向天空，柳枝彰显出杨杈的挺拔。对面是片苍老的枣林，紧抱河堤，密密绵绵。童年的故乡，心在荡漾，曲礼贵学前的幼年，长时间滚爬在河边，爷爷坐在河坡，脚埋进水里，他在河里悠然地凫水。自个是不准下河地，爷爷不在，缠磨的不行，奶奶就坐在河岸，织着毛衣，他在河里游来泅去。水里总有几个伙伴，人家是不用家长看地。他抬头去找待飞的老鸹，只寻见几只麻雀和树杈上悬着的老鸹窝。那么高，咋爬上去掏老鸹蛋地，思绪有些模糊，只记得着实挨了爷爷一顿揍。
　　 河堤的枯草里隐显出一星星青绿，这绿滴猛然就刺出曲礼贵脑海里那只编着麻花的竹篮，篮里盛满挖的马齿苋，掐的苜蓿瓣，薅的曲麻菜，摘的柳芽芽，嫩绿溢出筐外。拧下的柳笛衔在嘴里，呜呜哇哇。细雨软泥，爬爬探出头来，捏进瓶里，等它后背撑开缝，挤出绿色的翅膀，软绵绵地。曲礼贵瞬间涌上惬意，舒适周身弥漫。心实实地落在胸腔里，似泉水般潺潺跳动，顿感在外的世界里，心总挂在嗓子眼上，如筛糠般瑟瑟发抖，没有瞬息安歇。
　　 拐上街道，曲礼贵把所有的车窗放下，街旁的院门家家大敞四开，鲜红的对联，金光的福字，红灯笼的黄穗头轻摆摇曳。车子滑过，几乎家家院里有人探头吆喝，爷们，回来啦！他右手尽力举远拆封的纸烟，扬声招呼着，二大爷，过年好呀！人们都摆摆手，不抽啦，快回家，奶奶盼着呢！自从他去城里上学，庄乡才喊他爷们的，以前在庄里，都喊他老大，说是，你叫老大，你娶的媳妇就叫老大家地！你可是曲家的长子长孙，曲门的眼珠子，爷爷奶奶擎等得你济呢。
　　 进得院门，他喊着，奶奶，奶奶！奶奶蹒跚挪向屋门，凸起的脊背倚紧门框，左手握着笊篱，右手举眉搭起凉棚，瞅向院内，老大回来啦！曲礼贵心头一缩，奶奶咋显这般弱小，视频画面里蛮硬朗呀！
　　 大孙子回来了？二奶奶过年好，我刚到。大嫂子明天你们还得西院过年呀。他二婶，这可不行啦，你们都过东院吧！西院二奶奶隔着高墙就知道曲礼贵回来啦。
　　 奶奶捞出锅里炸透的藕夹，案板上炸丸子，炸带鱼，炸里脊各摆满满一盆。咋做这多？得待一大家子戚呢，见年一样。咋一个人回来？爸爸说燕子窝碰坏了，让我补好，明天接您回城里。我那能离的开？你后儿回不行吗？得回去，明天夜里值班有事呢。
　　 甭黏补了，觉得不碍事。你歇会去送四家礼，晚饭晚点吃。趁天有亮，你把燕窝拍张像，掉了也还看得见，咱家燕子没窝也会来，新屋这是第三辈了。曲礼贵举着手机变换角度拍下数张。奶奶趁势也端坐在凳子上，给我照张半身，留张老脸。
　　 先去前街你胖子叔家，冬天领你打兔子的那个，他还住老院老房，新屋你别进，他弟弟住着，就一进一出，甭多说话，撂下东西就回，他说话着三不着两。再去你四奶奶家，进屋挨她床边多坐会，问你家里大事小情，就细细跟她唠唠，见我面就念叨你们，她瘫痪床上闷得慌。还去你瞎姑奶奶家，她院在东头冲马路，门楣上挂个烈属之家木牌，跟她爹俩人住，她爹你喊太爷才熨帖，别喊爷爷，他家辈大，他闺女生下来就是姑奶奶。他比我老，八十大几了，倒还壮实，净扫听闲事，墙根晒太阳也揣个戏匣子，一准问你出国上学的事。末了去西院你二爷家，多晚他都会留你吃饭，就算吃过也得留你喝一场。你就在他家吃饭，至多喝一两，保得开车，推说胃疼，出血，多少也得喝点。别提回城的事，问就说厂里来电话就走。二爷喝酒胡咧咧，你就哼呵，若是叨咕你们回来少，也别整细，点头嗯嗯，你就跟他聊大飞机大军舰，哪里在打仗，月亮上找水，侃没边没沿的就起劲。
　　 奶奶边说边倒腾，把刚捎来的东西也添进四只大纸箱。曲礼贵看的愣神，咋都分了？多是你们以前寄的，爱坏的我都吃用了，这些经年不坏的见年给他们，都是往来。曲礼贵大口喝足一杯水，搬上纸箱出去了。
　　 他二婶，让老大麻溜回来，给我挪桌子，奶奶隔墙喊话。曲礼贵回到家，已近半夜时分。奶奶拾掇好的两个纸箱摆在脚地，提醒说，箱里有醉枣坛子，小心磕碰。拉呱没完，赶紧洗洗睡，明儿赶路，被窝悟着了。曲礼贵忘不了幼时送礼回来，奶奶每每坐在门口等着问。那会送最多的是蜂蜜，爷爷故去前那窝蜜蜂一直住在粮囤十多年，每次割蜜后得走几家，端一碗蜂蜜去，装一碗小米回，整庄不知跑过多少遍。谁在家？咋说地？人家说，爷爷准能活个好老头。奶奶家这回飞来一窝蜂，下回飞个大凤凰。
　　 曲礼贵歪倒趴在床铺上，不洗也不睡，看着奶奶往床前的火炉上续蜂窝煤。奶奶弯着腰，夹煤的手甚至提过了肩，炉口的火红映着奶奶，刻在额头的皱纹，堆满脸上的皱褶，稀疏的几绺白发泛着银光。他照例给奶奶回话，胖叔真的说话不灵了，只问婶子还有活干么？尽管说，尽管说。翻来覆去两句话。奶奶扯个板凳坐下来，胖子打小木讷点，早年相亲，家里图个周全让弟弟陪着去。女家问，你家房子几根檩？胖子木脑壳，直肠子，说吊顶挡着看不见。弟弟忙说，十根檩条。女家说，都是单数，檩条还有成双的？俺家住的是瓦房，顶尖有根大脊梁，算上十一根。见面拢共没说两句话，转天传来信，说女家相中弟弟了。那会他们家还住七檩的平房，女家知道后更说弟弟真灵透，死活看上了，归了过门成了弟媳妇。打那胖子就憋屈，后面若都凑把劲，帮他成个家，没准跟好人能一样。没二年爹妈没了，照说弟弟弟媳该对他好，偏偏撒手不管，对他嫌弃，厌烦，喝斥，更别提说媳妇了。一来二去就魔怔了，大门二门不出，冬棉夏单不分，再也不往人前说话。冒四十的人了，没人叫他曲金锁，都喊傻胖子。后来还是你爷爷常带他干点活，强拽着出来，渐渐地能去有数的几个地方，反正也是愚愚磨磨的，好在眼下知道做饭，顾得自个，到底比常人差着。
　　 四奶奶挺好的，攥着手问东问西。都是命哎，四爷的福她享了。你四爷是精明一世，吃苦受累一辈子。你爷跟他是出五服的兄弟，偏就俩人好，他做木匠，你爷锵剪子磨菜刀，他气性大胡算计，那那都是自家个吃了亏，好似天下倒霉事都让他摊上了，隔三差五找茬就擂鼓敲锣闹一回，你爷就拽他咱家喝顿酒。嘴里天天就是不合适，不如意，不走运。你爷常解劝，都给你合适，蚊子肚里刮油去？开口闭口瞎磨叨，年年刨地，拢共剩不下仨瓜俩枣，拿啥给孙子娶媳妇，我不头拱脚踢抓挠俩钱，俺儿将来可咋过？到了有回感觉腿脚麻，晕倒了，大夫说心肌缺血，别再劳累着。走心思了，念叨干不了活啦，光剩造钱了，让儿子咋办嘛？找了个晚上扎井里走人啦。滚庄子找了两天才找到，捞起草草埋了。你说给儿女作多大孽，如今也抬不起头来。后来你四奶瘫痪床上，五年了，一家人不过的好好的，娶的孙子媳妇比谁都强，家里外头一把好手，给奶奶端屎端尿。你四爷精过头，把自个搭上啦，倒也是好人，咱家新房木匠活都他带人给做的。
　　 瞎姑奶奶咋就没嫁人呢？看着眼睛挺好的。真瞎谁还敢叫瞎姑奶奶，多少有点毛病，看近不看远，暗地看不见。起由是队上开大会，上来宣传队唱歌，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她随声嘟囔一句：都说天上有星星，谁真看见过？大伙给逗乐了，打那瞎姑奶奶叫开了，其实头前也没人在意她眼不好。这毛病是胎里带的，怀她时赶上贱年，说是营养不足作下的。打那庄乡更宾服她爹，干着队长，周遭各庄就她爹敢教队里种十亩的大菜园，三天两头分菜。那年月里不挨饿都念她爹的好，也不贪不占，媳妇都没顾上。后来当支书也公道，咱庄没有为宅基地干架的。你爷磨菜刀，修钟表，修戏匣子走街串巷从不拦挡，摊在别庄就不好说了。瞎姑奶奶当初没少相对象，心气高着呢，总没碰见合适的。后来她弟弟没了，她爹又受刺激呆痴，慢慢也就耽搁下了，妈妈过世后她爹又离不开她，转眼也五十多了。都喊人家瞎姑奶奶，她爹耿直从不提残保，庄乡都愿去她们家串门，没空手的。
　　 奶奶在喃喃的述说，眼睛一直紧盯火炉，不时按压添加煤块，火苗断续蹿出炉膛，周边炙烤的暖烘烘地。曲礼贵似听非听，用心盘算着该回二爷哪些话？二爷爷让我明天跟他们一块去坟茔请祖宗，说我多年不磕头，快要忘了。奶奶抬起头说，咱不去，咱家讲生养，西院重死葬，别说还有事，没事在家也不去。活的还请不过来，还跑去请死的？自打平坟后，你爷爷就不弄这虚玄。想家的自然会来，不想的请也请不动。心里有，就在身边，何苦树牌坊给外人看。
　　 曲礼贵怦然心动，胸中一股热流上涌，喉咙堵的发紧，鼻腔一阵酸楚，鼻窍频闪，眼眶火辣辣的涨，他把脸埋进枕头，极力抑制住身体的抖动。
　　 自打你爷爷走后，我就拿定主意，活的事咋都好商量，咋好咋办，死的事不听西院的。你爷爷走的突然，那天下场大暴雨，去滳西河的水沟冲塌了，沟边的树有的歪向马路，你爷喊胖子跟几个下学的半大小子去抬扶，都快干完了，抽解晃绳时，你爷脚底打滑，晕眩着倒地了，庄乡赶到后，乡医说怕是脑溢血，不能颠簸。都在外，哪有劳力呀，支书张罗拉上妇女凑了十二个人，绑担架轮流抬到医院，抢救了半天，终没醒过来。支书坐在我眼前哭，叨咕大意了，大意了。
　　 赶上你爹妈正送你去外国上学，你二爷说先停灵七天大出殡，啥时回来啥时葬。雇全套喇叭，搭台请戏，五服重孝。你爷在世就不喜这热闹，我就没应，不等人，咬定三天出殡。
　　 为火花时供灵，找不出你爷的照片放遗像，二爷跟办事人大闹，埋冤办火花时把身份证交了，不依不饶。提出要立坟修碑，种两棵柏树。那会支书啥都应，你二爷俨然出殡的大拿。我心头翻来覆去，再折腾出老坟茔咋就好？别家地里合适吗？我做主，出殡没给你爷下葬，买了双人骨灰盒，等我百年，结伴入土。
　　 你爷的事落停，我才想起咋没看见燕子们？也不知哪天飞走了。转年开春我天天坐等在门口，等到飘雪了，到底没回来。我坐着时就想，你爷血压高，就没拿当回事，总说不头晕吃啥药，一匣子的药，就不知道吃，现在都还满着。人家都说你爷积德修来福，嘎噔走了没遭罪，也就宽心说说呗。第二年枣树刚冒芽，轰一下飞来十多只燕子，没住老窝，叽叽喳喳地在堂屋做新巢。从来都是两只叼泥，没见过这么多只搭窝，垒一天停两天，不到半月垒成了。新窝也大，材草致密，泥面似鱼鳞般排列，夹杂着各色羽毛，像咱家的大海碗一样。最后剩下两只住着，其余走了。芒种刚过，孵出一窝新燕，有一只通体雪白，耀眼靓丽，轰动乡里，议论说是吉祥鸟幻化地。后来我估摸咱家的老燕子那年也死了，新燕子不知道，等知道了，儿女们就回来了，现在的窝都是它家后辈。
　　 曲礼贵缩在床上，心在泣血，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唯生出一丝理念异乎清晰。奶奶我不走了，住几天。能行吗？没防备，就算告假，你爹妈也舍手呵，没过不去的事由吗？没有！都安排了。
　　 奶奶吃力地拄一下手抓的煤夹，恬静的站起来，拍打拍打围裙说，你歇着吧，我收拾收拾，中午让西院来咱家吃饭，省得年年去他家。对了，二爷再提老坟的事，就说我不让去！让他等着你领媳妇给他磕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