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某公司财务部因人手紧张，临聘了一名员工，大家都喊他老邢。老邢年届不惑，因为胡子拉碴，看上去像有五十岁开外，大家喊他“老”就出自这个原因。
　　 老邢每天上班，负责整理和填报相关财务、账目和税务等报表。他工作踏实认真，做事尽职尽责。财务部贾会计对他一万个满意，外加一万个放心。
　　 日子一长，老邢“靠得住”的名气便在公司传开了。公司各部门遇到加班的时候，都喜欢招呼老邢过去帮忙。而老邢呢，只要方便，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他是这么想的：能够帮助别人，也是搞好关系的一种方式嘛；再说了，咱打拼生活几十年，修修补补写写算算啥的，哪样不会？老邢老行，绝对能行！
　　 某天在餐厅，老邢刚好跟贾会计坐一起了。贾会计一边吃饭，一边对老邢语重心长：“你是外聘的临时工，挣的是公司的钱。临时工是干啥吃的？是打杂干活儿的。通俗点讲，你是公司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干公司哪个部门的活儿都是应该的，千万别以为自己在做好事，更别指望谁承你的情，尤其不能别人一夸就飘。什么‘老邢老行’？你那么行，能混到现在还是个临聘工？”
　　 老邢的脸“唰”就红了，原本凭工作表现换来的那点自信，被这么一敲打，如霜后的茄子全蔫了。他放下碗筷，朝贾会计连连抱拳称“是”。
　　 从此，老邢在公司不管有多忙、有多累，他都时刻警醒自己要默默承受，要牢记身份，要懂得低调。
　　 老邢越来越忙。今天被生产部苟经理调去检修化便池管道；明天被后勤部吕经理调去货场装卸物资；后天被销售部罗经理调去促销产品……老邢被呼来唤去，忙得马不停蹄。晚上回到家里，吃着饭都能睡着。妻子开始还理解他，时间一长就抱怨了：“幸亏你是个临聘工，要是当了经理，还不直接忙死啊！”正打呼噜的老邢突然说话了：“世上只有累死的兵，哪有忙死的将？临聘工就得多干活儿。”
　　 一年很快就过完了。公司每到年底要召开年度表彰大会，没想到，老邢居然荣获了本年度最高奖励！
　　 就在所有获奖者准备退场的时候，人事部杨经理突然宣布：“为了给最高获奖者一个惊喜，公司决定，从即日起，正式提拔老邢为新设立的采购部经理，配备若干名临聘工，协助老邢工作！”会场顿时掌声四起，所有羡慕的目光一齐投向老邢。老邢惊喜地笑了，他感觉人生的春天要来了。
　　 一星期后，老邢坐进了采购部经理办公室。室内宽敞明亮，设施一应俱全。开始工作了，他安排前来报到的临聘工张三、李四、王五一起去采购办公用品。
　　 张三说：“品牌连锁店那么多，我不知道选哪家好。”李四说：“用品名目忒多，我不知道选购哪些。”王五说：“啥多也比不上型号多，我不知道选啥型号。”老邢疑惑地问：“你仨不都大学毕业吗？这点事儿还得教？”张三抢答：“我在大学没学过。”李四说：“您先带带我们仨呗。”王五说：“有带的功夫，不如您去采购算了。”
　　 老邢心想：到底谁是经理、谁是临聘工？这是协助我工作吗？转念又想：当经理才第一天，得和和气气图个吉利。最后，他只好自个儿出门去了。
　　 没走多远，刚好碰见贾会计。贾会计问：“你这新官上任烧啥火呢？”老邢不会说谎，提起褡裢倒南瓜，把刚才跟仨临聘工交流的前前后后细细诉说了一遍。
　　 贾会计听完，诡秘地笑了：“你呀你呀！临聘工终归是个临聘工，协助你不是代替你！你不自己去跑腿，还想指派他们不成？”
　　 “不对呀贾会计，之前您说‘临聘工就是打杂干活儿的’，您现在说法……敢情经理才是打杂的？”
　　 “此一时彼一时，你都荣升经理了，还不行我换一套说法？老邢啊，你也是临聘工熬上来的，可不能挑疵临聘工啊！”贾会计说完，大笑而去……
　　 一个月到头，采购部的工作任务都是老邢独自完成。总经理因此电话训斥了他：“老邢同志，不要以为自己叫‘老邢’就真‘老行’，不会融洽上下关系，你出力再多也只是个‘老邢’！你要给年轻员工锻炼的机会，啥工作任务你都抢了，他们的绩效从哪里来？他们的实践能力又从哪里来？不要忘了，你是从临聘工提拔上来的，你要像各部门之前爱护你那样，爱护你手下的仨临聘工！”
　　 总经理训斥是不允许下属辩解的。老邢心想，明明是临聘工不执行任务，咋变成我不给他们创绩效和锻炼能力的机会了？之前各部门像使唤驴一样使唤我，那也叫爱护？仨临聘工个个滑得像泥鳅，能当驴使唤吗？
　　 一整天，老邢都闷闷不乐。下班回家便顺路沽了二斤散酒，打算回家借酒解闷。
　　 妻子接过散酒，觉着不对劲儿，便试探着问老邢：“当了经理舍得买酒了？”
　　 “不舍得咋行？”老邢声音低沉，“女人在家吃肉，不知道男人在外咋受啊。”
　　 “老胡说，我可没独自吃肉。”妻子有意逗老邢开心，“咱家素食养生的条件得天独厚，我可是习惯好多年了。”
　　 老邢望着妻子，嘴角划过一丝苦笑——妻子生二宝落下月子病，腰疼腿疼脚后跟疼，多年来没上过一天班没挣过一分钱。家里经济来源全指望老邢那几个血汗钱，上得敬老人，下得养孩子，还得应付七芝麻八秕谷想不到数不清的各种生活开销，一年到头所剩无几。为了节省，妻子就从吃喝穿戴上抠索，比如每次吃肉，非等俩孩子都在家才买。
　　 妻子见老邢不搭话，接了杯开水给他：“借酒浇愁愁更愁，不如喝杯开水，止渴润喉。”
　　 “喝水不解愁啊。”老邢接过水杯，坐进沙发，“临聘工当经理，出力是你，挨训还是你。怎么都不对。”
　　 “你都逆来顺受惯了。”妻子好言安慰，“常言说‘打也来，骂也来，不给工钱就不来’。你受的气再大，还能大过韩信胯下之辱？依我看，你是当经理没出了磨合期。”
　　 “只怕出不了磨合期，我先磨秃了。”老邢抓看着手心脱发，满腹五味杂陈……
　　 公司整改环境，需要更换一批垃圾桶，任务交由采购部执行。老邢问张三李四王五谁明天去采购。张三说明天要去车站接人，李四说明天要给女朋友过生日，王五说明天约好了要去查视力。
　　 “公司要求明天必须采购到位，偏你仨明天都有事儿？”老邢端详着仨临聘工，“一有任务就开溜，事后再去老总那儿告状，就不怕脸红？”
　　 仨临聘工面面相觑了片刻，不约而同回答：“我仨没告状，是总经理通过监控系统看到的。”
　　 “真是这样？！”老邢实在压不住火气了：“纯粹是三个不学无术浑水摸鱼的小混混！榆木脑袋！空心萝卜！十八不成驴、八十老叫驴！”
　　 仨临聘工自知理亏，耷拉着眼皮退出了办公室。老邢稳稳情绪，寻思着明天派谁去采购呢？还是向兄弟部门求援吧。他打生产部电话，苟经理接住电话，淡淡回复：“我这儿都是些榆木脑袋，不办事。”他又打后勤部电话，吕经理冷冷回复：“我手下都是些空心萝卜，指望不上。”他继续打，这次接电话的是销售部罗经理，不等老邢说完，罗经理吼上了：“我这里这个十八不成驴，那个八十老叫驴！公司就你能耐，还协调啥！”罗经理吼完，“啪”挂了电话。
　　 老邢感到空前心凉：往日给这个部门帮忙，给那个部门协助，第一次求援竟遭拒绝，还说那样的话……莫非仨临聘工在到处告状？算了，明天我去采购吧……
　　 老邢在市内各大批零市场兜兜圈圈多半天，购好了物美价廉的环保垃圾桶。他刚想喘口气，手机却来电话了。打开一看，是总经理打来的，要他明天上班去见。
　　 第二天上班，老邢准时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总经理放下手中文件，指着对面的皮椅示意老邢坐下。
　　 “你来公司多久了？”
　　 “一年零五个月又三天。”
　　 “哦？记得蛮清嘛。公司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再造父母。”
　　 “你对公司有啥感想？”
　　 “寸草春晖，没齿不忘。”
　　 “咦？说话一套一套的，你是不是觉得，公司里就你有文化？”
　　 “您误会了，我以为回答简短点是为您省时。”
　　 “狡辩！”总经理拍案而起，“提升了经理，认不清你自己是谁了！显摆！卖弄！不合群！”
　　 “我没狡辩！更没显摆、卖弄、不合群！”老邢连忙解释。
　　 “还嘴硬！现在都没人敢招你边儿了！我问你，榆木脑袋空心萝卜老叫驴是咋回事儿？对新来的员工，你是这样滥用侮辱性言语的？！”
　　 既然总经理都知道了，老邢干脆掏出心里话：“每次安排任务，张三李四王五总找着理由不执行。与其留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员工，不如早点辞退，腾出位置给会工作的人。”
　　 总经理目不转睛盯着老邢，一步一步走近，一字一字质问：“你在指挥我？你敢对公司指手画脚？你顶着经理帽就不是临聘工了？你有什么资格挑疵临时工？！”
　　 老邢被质问得满面通红，无言以对。他感觉高高在上的总经理，根本就是一个颠倒是非、歪嘴说偏理儿的主儿；你做得再卖力、说得再有道理，也不过是他用以训斥你的“反证”；在这样的主儿的手下做事，打掉你的牙你还得偷着往肚里咽……老邢飞速想了很多。忽然，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文件夹，在信笺上“唰唰唰”写了辞职报告，“哧啦”撕下，交给近在迟尺的总经理：“如果公司总打压兢兢业业的，总袒护滥竽充数的，我宁愿去街头打零工，也不在这里当啥所谓的‘经理’！”
　　 “你站住！”只看了“辞职报告”四个字的总经理吼住了转身欲走的老邢，“我诺大公司，有的是人手！但是，你想炒公司的鱿鱼……没门儿！否则，我有一千种办法让你在这座城市四面碰壁、无处谋生！”
　　 老邢收住脚步，转身瞪着总经理：“你想怎样？”
　　 总经理一边撕碎那张辞职报告，一边冷笑：“我想告诉你，时下这网络世界威猛得很！”
　　 “你威胁我？！”老邢的双眼窜出火焰，“我会为打拼生活而逆来顺受，也会为捍卫人格尊严而不顾一切！人有损招，天有公道！”
　　 老邢居然吃软不吃硬！总经理眉头紧皱，狠狠瞪着老邢……须臾，他像换了个人似的紧紧握住老邢的手：“老弟呀，你有你的憋屈，我有我的困难。看在你和公司共事一年多的份上，请继续当你的采购部经理，好吗？你应该能想到，采购部从生产部分离出来，是公司为了器重你而特别设立的。”
　　 “你所谓的‘器重’，不过是软硬兼施、卑鄙无耻！”
　　 “老弟啊，你真会开玩笑！”总经理神色坦然，“这世上，‘卑鄙无耻’从来不分人群，就看出自谁的口。比如此刻，如果你执意要走，那么我说你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老邢瞪着总经理，倒吸了几口凉气。
　　 总经理极力捕捉老邢双眼里的微波，并再次握紧老邢的手：“老弟啊，别较真儿了，回去工作吧。有一份固定工作，总比你每天去街上等雇主的好。”
　　 老邢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总经理办公室的。此刻，他脑海里回旋着“忘恩负义、卑鄙无耻”八个字；他想不通“穷人没志气，出来再进去”的俗话俚语，因此，他问自己：“难道为了饭碗，只得任人拿捏吗？”
　　 “老邢——你背啥台词呢？”有声音从花坛对边传过来，老邢被喊住。他循声望去，是贾会计。
　　 “是您啊，我正打算去找您讨教呢。”老邢说。
　　 说话的当儿，贾会计已经绕到老邢跟前：“啥事儿？”
　　 老邢把刚才发生在总经理办公室的情景一五一十都说了。贾会计听完，大笑：“你呀你呀！跟老总有啥较真儿的？他说你对，你不对也对；他说你不对，你对也不对！安排你当经理，是因为你踏实肯干又忠诚；给你安排临聘工当助手，那就是做做样子，说白了，采购部就靠你一人担当！”
　　 “啥叫做样子？做给谁看？”
　　 “不懂了吧？”贾会计神秘地耳语，“张三是生产部苟经理的外甥，李四是后勤部吕经理的内侄，王五是销售部罗经理的小舅子。老总为了稳住苟经理吕经理罗经理不跳槽，只好外聘张三李四王五进公司上班，这也是一种变相拉拢、经营策略嘛！老总知道他仨不学无术，安排到哪个部门也不妥当，这才衍生出个采购部，指望你担待他仨嘛。老总有老总的难处，你要多体谅嘛！”
　　 见老邢不语，贾会计又说：“老邢啊，发现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死脑筋。不少出力，不多落好。今后要多长脑子，啥时候看懂其中奥妙就对喽！我该忙去了，再见。”
　　 放下“再见”的手，老邢挺起腰板，义无反顾走出公司大门，朝自家方向走去。他想好了，回到家先干掉那二斤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