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养着狗，却要慎重地劝导您，不要轻易起养狗的心事。因为，它一定会成为你日久年深的牵挂。
　　 ——题记
　　
　　 一
　　 我们家小狗叫乐乐，这名字不是我们给它取的。女儿在一家宠物店看到一只狗脖子上挂着牌：乐乐，2018年5月5日生，金牛座。店主人说，那天它蜷缩在街头，它被主人抛弃了。店主人希望有人领养，女儿起了这个念头。
　　 女儿先跟我商量，我一百个不同意。不光是我对狗有偏见，是好多人对狗都没有什么好感。比如：狗仗人势，狗眼看人，狼心狗肺等。总之，对于狗，人们从来没有安上一个好字眼。
　　 女儿强行将它抱回。一身洁白柔软又细密的毛，一幅乖巧样儿。它目不转睛看着我，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对视，它让我不是特别地排斥它。
　　 勉强接纳它，并不完全是因为我对它第一眼的好感。十年前，我在非洲待了一段时间。我们住在某大公司驻加纳办事处，那里的管家养了一条狗叫多多。多多体型很大，我本能地和它保持着距离。公司有重大任务，决定从埃塞俄比亚临时招回这里的前任经理。那天，大院的铁门被来人推开，多多先是迟疑了片刻，然后猛地一下跳到齐人的高度，来人腰也不用弯，直接从空中用手将它搂住，多多像个孩子似的投入到他的怀抱。原来，这位前任经理才是多多真正的主人，这是他们分别整整五年后的重逢。狗和主人的这种默契，我被惊到了。那一次，让我见识了，原来，狗是如此通人性。
　　
　　 二
　　 一家人的呵护和宠爱，让乐乐生长在幸福的环境里。它越来越乖巧，不像小时候淘得无法无天。那时，我们上班的上班，外出的外出，当它独自在家时，它会大闹天宫。它把沙发上的盖布翻成一团糟，它把所有卧房的床铺都践上了梅花点。最要命的是，有一回它把厨房的米桶打翻了，从厨房到客厅，铺了一地的米。不知怎的，它还把凉台养花的一大袋肥料给翻出来了。那肥料是黑灰色的粉状，它把肥料和大米混撒在客厅地板上，肥料的黑与大米的白，组成了一幅蕴涵丰富的画图。哭笑不得的我，突发奇想，我要把它拍下来，放到网上。我说这是某行为艺术大师的杰作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倒是那些如今张口一个大师闭口一个大师的大师们，他们未必领会得了这个中的散与淡，以及散发着的一种天真与烂漫。我之所以这样不着边际地褒奖乐乐，实际上是因为我早已容忍了它的肆无忌惮。
　　 和乐乐相处后，你会逐渐消除对狗的偏见。比如人们骂人，总好骂“狗急跳墙”。其实，狗的应“急”能力极强。在家里，大小便从不到处乱拉。要是带它到公共场所，在人多的环境里，它竟然可以一直不拉。实在“急”了，它会主动示意主人。有一回，我们全家上馆子吃自助餐，乐乐自然也随着沾点口福。过了一会儿，乐乐不停地拍打我，女儿说它这是“急”了。我把它带到一块偏僻的草丛里，它大的小的痛痛快快地来了一把。反正，我是没有见过狗“急”的时候跳墙的。
　　 倒是人急了，还真跳过墙。有《西厢记》为证。张生因深恋着崔莺莺，病得不轻，日夜只想着要见小姐；小姐也是春心难按，可又必须得装出一本正经，便叫红娘设局，约得花前月下相见。不料，老夫人在此，现存的花园门张生不敢走，无奈，只得攀越高墙，那一跳，摔得那个惨啰！“仁义礼智信”中的“礼”，在封建社会里，教化着人，规范着人；却又束缚着人，虚哄着人。和狗相比，人，总是显得那么虚伪。
　　
　　 三
　　 乐乐对人的热情是你想象不到的，并且是始终如一的，以至于每天下班回来，你不接受它的这种热情是不行的。当你刚刚跨出电梯门来到进家的走廊，隔着家门的它就闻出了熟悉的味道，它就开始拍着门汪汪叫地欢迎你。等你一进门，它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表示它的高兴和热情。摇头摆尾这些都太俗套，它会在你跟前一连几个高高的弹跳，它想让它的前腿尽量往高地触碰到你身体或手。它这完全是想模仿人类的拥抱或握手；你要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没给它回应，它就兴奋地在原地一直打转。
　　 你对它的宠爱有多深，它对宠爱的接纳就有多厚；你若是过于地宠爱，它就会过于娇滴。女儿就是这样惯着它的。女儿每次回我们家，进门时，一定要依着乐乐，先抱抱它，拍它几下才行；女儿吃饭的时候，必须按照惯例，把它放在自己腿上。它在女儿家的床上、沙发上大摇大摆；它跳上女儿家的书桌、钢琴、还有博古架，它在上面肆意践踏，它知道这些东西是它和女儿共享的。一方面，它希望自己养尊处优，一方面，它又想和女儿女婿们相处得更融洽。有一回，我从女儿家接它回来，她常常是赖在女儿身上不下来的。我强迫它在地上已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了，忽然，趁我不备，它挣脱拴绳，疯狂的奔向小区的大门，再奔上马路，它连过两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它拼命追赶着女儿。哦，是女儿有错在先。分别时，女儿忘了像往常一样，说一声“乖，我要上班”这样的话。女儿连连补上，连忙致歉。如此，乐乐才乖乖地跟着我回来了。
　　 事后回想，它这是一种娇嗔还是一种执着？我觉得都是也都不是，它这是天生的时时处处都需要人给它以怜爱。它越是这样，就越是容易博得女儿的欢心，它猜透了女儿的心事。它似乎懂得，这是女儿最愿意看到的。
　　
　　 四
　　 有时候，家里只有我跟乐乐。它久久地呆在门口，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它一扭头，我看着它，它看着我，似乎都感觉到了一种冷清，我便把手一招，它很快地来到我的膝下，面朝下把头伸过来凑近我的两腿，这是等着我来抚摸它。“好了好了，自己玩去吧。”我摸摸它的头，再轻轻地拍拍它的屁股，它便很爽快地离开我。突然，它在客厅里一连几圈地疯跑起来。每每撞上凳子和桌腿它都全然不顾。我的抚摸让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原来，它的满足竟是如此地廉价。见此景，我自然是跟它一样，也得到了一种莫名的宽慰。
　　 前不久，我和老伴串了一次亲戚。一来是内弟近期身体不适；二来是借春节间亲戚们相互走一走，看一看，我们只好把乐乐独自扔在家里。美酒丰餐的款待之后，姐弟姑嫂们畅聊的兴致依旧不减。尽管亲戚群里，隔三差五来一通语音或视频聊天，可见面后，她们还是有拉不完的家常。我干坐在一旁，倒不是因为插不上嘴，我有些坐立不安，我惦记着乐乐该吃午餐了。我终究是独自提前回到家里来了。
　　 那天，我和老伴吵了一通，我垂头丧气，抱头坐在沙发上，良久不语。乐乐慢慢地轻手轻脚地凑近我，然后将它的前腿搭上我的膝盖，两眼直盯着我，我抬起头时，它将一只前腿反复地拍打着我，他居然知道安慰我！我将它抱起，紧紧地搂住。
　　 我喜欢拍照，斜柳春风，静亭夏荷，平湖秋月，寒梅冬雪，这些都是我的拍摄对象。不管是充当主角还是配角，乐乐总是要闯入我的镜头。无意间，乐乐给我的照片增添了许多生机。于是，出门遛弯，它就成了我不可缺席的伴侣。在楼下的湖滨公园，有时候我会把拴它的绳子放开，让它和着春风，在宽阔的嫩草坪上迅跑。跑着跑着，它会不时地朝我回头，我知道，他这是要让我随时出现在它的视线里。几次回头以后，它的尾巴才完全地翘起来，这时的它才完全放松了自己。要是在人多的时候，它会往前跑出一定的路程后再往回跑，它这是要随时保持它跟我的有限距离。它的这些举动，总是让我联想到：一定是它遭到遗弃后的那种不知所措给了它太深的记忆，一定是它流浪街头时遭到了人类许多不公的待遇，甚至是虐待。所以，它才如此地依赖和眷恋自己的主人，它才把自己的一切友善全心全意地示意给主人。他才念念不忘，步步不舍主人。妻子那天说，她在公园里有意地躲过它一回，想试探试探它会作何反应，结果它一下子惊慌失措。妻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糊涂事，她不知道，这样会对乐乐的心理造成多么大的新伤害！
　　 有一回，它朝着一群人拼命地往前赶，等到追上了，它四顾茫然，我知道它是认错人了，它以为那里面有我，我大声呼喊，它飞快地来到我跟前，那惊慌的神情久久未平。
　　 勿用质疑，我们之间，已经是一种相互的依恋关系了。
　　
　　 五
　　 这种依恋有时甚至会让你产生一种强烈的心痛。那天下楼遛它，我顺带了一些杂物，没有给乐乐拴绳。恰恰是这仅有的一次，它进电梯后，电梯门直接关上了。这可把我吓坏了，它可是从来没有独自进出过电梯的。我不知道它会从那一层楼出来，等我下到一楼时，它不在。我大声地呼喊，我把老伴也叫下来，立即四处寻找。我心急如焚，我从几十层楼的最高层沿步梯一层一层，不放过每一条走廊，边寻找边呼喊着他的名字。我在楼道不停地呼喊，老伴在小区院内不停地呼喊，那呼喊的声音相互交错，我们的喊声渐渐地嘶哑。此时此刻的小区，跟死一样的寂静，那呼喊的回响显得幽凄又冗长。我又赶到它经常去的公园，我沿着湖边呼喊，对着树林呼喊：“乐乐——乐乐——”那情景，活像祥林嫂在山坳里嘶声地搜寻着她的阿毛。天很快就黑了，这对我的寻找越来越不利。我不知道它今晚会在哪里过夜，它会怎样度过一个野外的数九寒冬。它又会怎样面临从未有过的饥饿和口渴……
　　 它还有好多地方没有适应我们人类，它怕炸鞭，它把这当成了人类对它的一种威胁或恐吓；他怕去人多的地方，他随时提防着人类对它的攻击；它更不知道，人类有可能随时会关起店堂的门来，先用棍棒将它的腿和肋骨打断，然后再捅它一刀，放出血，然后变成餐桌上一盘红烧的美味。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求助小区业主群，几经周折，通过群转群，总算有了乐乐的下落。在好心收留它的人家，我见到了乐乐，失而复得，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并未落下，我的心情并没有轻松起来，而是一种持久的心痛，我紧紧地抱住了它。回家的路上，老伴也赶来。老伴说：“还不把它放下。”我没有按老伴的话去做，我一直紧紧地抱着它走完回家的这一段路程，这也是它从未享受过的待遇。
　　
　　 六
　　 现在，乐乐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乐乐。我不想因为这种情况游说人们积极去养狗，而更多的是劝导人们不要轻易起这个意念。要知道，那种情感，一定是你日久年深的挂牵。比如，现在的我就总是在想：万一它大病了我会怎么面对，万一它到了老去的那一天我会怎么面对。因为，它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它懂得宠爱和怜悯并时时依赖着宠爱和怜悯；它同样懂得情感的回馈，它会把它的忠诚和友善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在你为生计奔波，为事业打拼的时候，它会一个整天一个整天，久久地蹲在你的家门口，盼望着你，守候着你。
　　 和狗相处，你能感受到的是：单纯，朴实，真诚，信赖，热情；然而，跟人打交道，往往是另外的一副模样，你得时时处处提防：狡诈，欺骗，阴险，陷害，歹毒等等。由此，我有一种忧虑，如此天长日久，我怕人们会在本来就容易产生隔阂，本来就缺乏信任，本来就冷漠的人际关系之间，甘愿让狗充当第三者，甘愿一味地去信赖狗，青睐狗，爱慕狗；只怕是有一天，人们宁愿多跟狗接近而尽量地去疏远人，避开人。
　　 俗话说：“人狠不缠，酒狠不喝。”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人们由于某种畏避，而要潜心地选择养狗，从而希望从狗的世界里得到一种心情的疗伤或精神的慰藉。这样，养狗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以至于人和狗的世界成了这个世界的主流。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的这个担忧真的成为一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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