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满春天的杯
　　
　　 吃过午饭后，万香穿了件橘色体恤衫，下着一条淡蓝色的牛仔短裤，就开始把点菜柜里需要用的菜品，摆放到不锈钢操作台上。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等一会，那些肠胃容易消化食物的吃货们该打起精神出来觅食了。她把一个空盘放在台上，搁上面的手机音量开到最大，生怕漏过一条信息或电话。她喜欢外卖员疾驰而来的身影，像股清凉的风拂面而来，比头顶那呼呼作响的风扇强多了——有时她怀疑它只是热的晕头转向而已，并没给她带来一丝凉意，那似蜂巢似的声响却像快递员的催促那样令她烦躁。
　　
　　 突然，一阵突突作响的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在店门前停下,(“傣味印象餐吧”原是自家的院子，自从她辞去超市店员工作后，夫妻两就把围墙拆了，院子的几株果树也在惋惜声中应声倒地。打了水泥地板，购进的的花花草草盆栽代替了每年免费的果实。侧廊请人做了简单的装修后，小店便开业了；与他们两口子预想的一样，生意还不错，虽然冬季顾客会少点，但西双版纳的冬季能有多长呢？)车上下来一个少年,在台阶前驻足匆匆看了下门楣上的牌匾,便登上台阶，看里面静悄悄空无一人，他站在门柱中间迟疑地四处张望着。
　　
　　 万香听出这是陌生人的摩托声。她快速套上围腰，从点菜柜后迎向今天的第一位顾客。她看到进来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看样子只比她上初三的大女儿大不了多少,也许中学都没毕业；少年新剪的头发干净利索，白色体恤洗的白白净净，胸前印有大大的蓝色英文字母，充满了青春的朝气，跟她一样也是牛仔短裤，但脚上穿的是白色运动鞋，而万香穿的是走路啪踏作响的人字拖——没有办法,在后厨劳碌的人真实的形象可没电视里厨师那么光鲜。
　　 “仔，”——这是傣族对少年的称呼——“你一个人吗？”她尽量压低嗓门，生怕自己吓跑了这只战战兢兢的小鸟。
　　 “唉，我要点点东西。”万香熟练地对少年点点头，好像认识很久似的对少年笑了笑。少年好像还没从屋外的强光中调整好视线一样，只是礼貌性的点了点头，然后皱着眉眨了眨眼，快速地打量店里的环境。
　　 “桌上都有菜单，你可以慢慢看。你是曼老村的吧？”看到男孩惊讶的表情，她就知道适时闭嘴是自己早该学会的一门必修课；少年也许没想到会被陌生人认出来,在这村里，他自认没多少熟悉的人认识呢。现在陌生人间的安全感，犹如被突破的屏障，让他感到一丝不安。他暗自在心里嘀咕着应该找个更可能不被打扰的场所；少年不好意思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咧嘴笑了笑。“你先坐下先看看菜单，菜单里有些小吃菜品没写上去，我也可以做。要带走还是？”
　　 “我就在这吃.先来份柠檬凉粉，芥末虾，还有两杯柠檬。”少年说罢转身看了看，犹豫着不知该选定哪个位置坐定。他犹豫着,最终选择了远离门口最僻静的一个位置。万香拧开了风扇开关，她希望这玩意现在能帮下自己的主人，给第一次光顾的小客人留下最好的印象。
　　 在炎热的季节，一杯冰冰的柠檬水下肚，一定会很快不再烦躁不安，她想；万香开始估算自己做完菜到上桌所需的时间——这是开店以来她的一个习惯——她觉得没必要吵醒正在补觉的丈夫，这点菜没有帮手也行。他可是凌晨两点就上山割胶，早上十点卖了胶水才回到家，中午他需要好好休息，这样到半夜他才有精力帮她收拾满桌狼藉的残羹冷炙。
　　 去虾线这活是她最讨厌做的，这太考验她风风火火的性格；你看线还没全抽出来就断了，用刀切背面，锋利的刀口又让她头皮发麻，必须小心翼翼；还好洋葱用量不多，不用怕涕泪四流……她轻车熟路地准备所需的全部材料；她麻利地切着洋葱，一边时不时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店里，她可不敢怠慢每一个踏进店里的每个客人，哪怕他们只是购买一杯解渴消暑的饮料。两个女儿都怕羞，洗洗刷刷的活她们能做，但要招呼客人，那是没什么指望的。
　　
　　 少年落座后，便拿起手机浏览起手机屏幕，不时还揪起体恤前襟煽动着。他英俊的脸上虽显焦躁，但是难掩脸上的喜悦之情。他不时抬头看向厨房的方向，生怕老板娘冷不丁出现在跟前，窥破他所有的秘密；厨房传来的动静，在热气的蒸腾下快速的消散。与马路分割的一排铁制花架上，花盆里各色多肉饱满的好像要迸裂开来。
　　
　　 “在做什么呀？”不知何时罕星已站在万香身后，睡眼朦胧噘着嘴，右手不断地在赤裸的身上挠来挠去。他的出现，吓到了正一门心思忙活的万香。她不满地对他翻了个白眼，嗔道“像个鬼一样也不吱个声，真是讨厌。去，饭菜都给你放桌上了。茧扁还给你留了个炖鸡腿和一些菜。要不是她姐姐，都要被西盼啃光了。哎呀，别碰，先去洗个手。”
　　 “那就给她吃呗，你也不可怜女儿呀。我没胃口，收胶时碰到温旦,跟他吃了点糯米饭团正饱呢。现在只想喝点冰啤酒提提神——是谁来点餐？”说着正要往厅堂里走。但万香很快拉住了他。“快去穿件衣服。你看看你满身花里胡哨的，会把客人吓坏的。”
　　 “谁没见过刺青呀？你去街上转转，连小姑娘都有刺青——我只是看看而已。真是的……哦，好吧，我不会去打扰人家谈恋爱的。”罕星从点菜柜后探个头，很快又缩了回来。万香听后,放下手中的活，疑惑地探出头朝外望了一下，正好与正望向后厨的两个年轻人碰了个照面，她不由的怔住了。她看见少年的对面已经坐着一个留着齐肩短发的女孩，上身穿件白色体恤，外套一条浅色背带裤。他俩正盯着露出一个头的万香。
　　 “嗯，那个那个，柠檬是大杯的吗？”万香强挤出一个笑容，讪讪地说道；少年和女孩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说是，也不知为何两人捂嘴咯咯大笑起来。
　　 “我们家的柠檬汁不都是一种杯吗？”罕星话音刚落，背上就挨了一记清脆响亮的巴掌。“你刚才探头探脑的干什么，好像我们喜欢偷窥似的——嘴真多，别来碍手碍脚的，烦！唉，别走，把这盘虾洗一洗。”
　　 “真是疯婆子，你不也偷看了。这次你记好，我的背肯定明天要青了。”罕星用手摩挲着后背，低头数着盘里的虾。
　　 “你的背上除了那条乌漆嘛黑的鱼，能看出什么东西？,还有把配料舂一下,快点干活。”这个店她操持最多，所以她可以像个女王般发号施令。虽然这有点累，但她还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等下柠檬多做点，我也要喝一杯疗伤。明天背胶时这后背肯定疼的要命。今天卖胶的钱也不知够不够买药。”罕星故意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端走了那盘虾。
　　
　　 不多会儿，两个凉菜很快就摆在了客人面前；罕星拉过一张塑料靠背椅，慢慢喝着杯里的柠檬汁。每当他举起杯子，冰块就碰到杯壁发出悦耳叮当声，每喝一口他都发出心满意足声音。万香把柠檬汁端给客人后，也坐到了罕星对面。看见她神秘兮兮的模样，罕星知道她又有事要对他说了。
　　 “唉，那个女孩，你不认识是谁吧？她是曼老村的，爸妈与四川人承包了一大片地种苹果枣，听说这几年赚了很多钱，家里都买了两辆车了——想起来了是吧？！我就想一说起来你肯定也认识……我看她妈前阵子容貌变化了很多，皮肤也变白了，后来才想起肯定是去整容了……”看到老公对她讲的故事意兴阑珊，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好可怜这男孩，多年后，想起今天的约会，他一定情愿忘记！”
　　 “你说啥呢？说的好似你会卜卦能预见未来一样。真有那能力怎么买彩票从没中过大奖！”说罢，罕星赶紧用手臂挡住了万香捶来的拳头，呵呵地对万香笑着。
　　 “现在谈恋爱跟我们那时一样吗？！”万香鄙夷地撇了撇嘴:“成天喝酒，脑子化成水咯。这都不懂。你想这姑娘的家里有钱，他爸妈还会还会同意他们交往吗？肯定不会！那男孩的父母早年就离了婚，他爸再婚好像去了勐海，入赘老婆家里，不会再回来了。丢下他们母子三个日子过的艰难，想想前几年我们刚分家出来那会，你没忘吧？。这些事是我在超市上班时与他们村里人闲聊时，偶然知道的——他妈妈那时在超市街道对面的诊所做保洁。现在不知在哪打零工，外面这男孩也跟他妈一样，前两年我就看见假期里就出来打零工了，原来我还在中通快递看过他，只不过那时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后来他经常来他妈妈那里才知道的。刚才他进来那会我一下没认出来，毕竟差不多有一年没见过了。”
　　 “你别胡说了，你怎么知道人家成不了？人家又不是个个都像你。”罕星放下手中的空杯，打断了她的话。
　　 “我什么，你怎么说起我来了？！你看看这几年原来热恋的年轻人，最后结婚走到一起的有几个。出个门麻烦你睁开眼看看，罕恩和叫囡他们那几个经常和你在胶林里拼酒的，都比你年轻，比你帅吧？他们那时有多拽啊。现在也玩不起了，没钱，错过了。没钱也可以自由恋爱的时间。”虽然万香看见丈夫不以为然的轻晃着头，但她仍然继续说道:“那时他们有好多姑娘可以选择，呵呵，才几年功夫，自从现在的女孩家知道嫁内地的汉人可以有很多彩礼，这些个原来油头粉面嘚瑟的家伙们，现在都在田间地头灰头土脸的挥舞锄头，你现在还能看出他们曾经是美少年吗？你希望你以后女儿嫁个疲于奔命的农民？勤快的像拖拉机也没用，现在只要有钱，没人会在乎对象的年龄和长相。所以盯好你的女儿，最好以后读好书离开这地方。做父母的谁希望自己的儿女以后受苦，爱是一回事，过日子那是另一回事。要不然后悔都来不及。”罕星看见她正用咄咄逼人的双眼盯着自己，怕他们的争论会传到那对恋人的耳中，所以，他对万香指了指身后；虽然，他并不太认同妻子的话。可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小声地说道:“不全是这样的。能嫁有钱人的确是好，省心，但算下来有钱人都是少数呀。有的嫁给富人的也没多好，你看你表妹领着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村里呆着，他丈夫来看过她几次，回去又气不过老公夜不归宿，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娘家，你们女人都希望这样？”
　　 “够了。嫁个像你这样的最好是吧？大哥！不管怎么说，哪个女子也都是选条件好的，女人都不傻。表妹再怎么样还是比村里大部分人有钱，而且不用干活，每天领孩子花大把的钱。我觉得这很好呀，就算他老公把她甩了，她照样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无忧无虑地过好下辈子，只要她到时不要像现在这样花钱大手大脚。这才是现在结婚时要嫁有钱人的原因。”
　　 “以后的事谁知道。现在我倒是看他们很快乐。想想我们那会，恋爱的人谁会想那些你担心的那些玩意。那还谈恋爱干什么……你要去哪？”
　　 “擦桌子！我不去，还要等人来吗？”万香站起身，拣了块干净的抹布。
　　 “唉，我去。看你气冲冲的还不把人吓跑了。”罕星拽住万香的胳膊说道。
　　 “不用了，你去谁还有心思谈恋爱呀。人家第一次来，要给人家留下最好的印象！再说你擦的什么时候比我干净过呀。又不是我女儿，你怕我会把那小子乱骂一通？”
　　
　　 虽然少年和女孩说着只有他俩能听清的话，但万香还是从断断续续地伴着笑声的谈话中，听出他两不是一个班的同学，而现在他们同学在他们的嘴里变的是那么的生动有趣，成了他们无尽的笑谈；随着万香擦拭的桌子离他两越来越近，刚才热烈的谈话渐渐的时断时续，当万香走到并排的桌子时，两个年轻人都低头玩起了手机。万香装作浑然未知地做手头的活，同时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突然像互不理睬的两个陌路人。她看见他们对面前的食物两几乎没动过，女孩的筷子套甚至都没取下，面前的饮料也喝的极少。虽然她知道这并非她做的食物有什么问题——这她敢肯定，但她辛苦做的食物仅仅是陪衬这一事实，让她多少有些失落。
　　
　　 “唉，连口红都还不会选呢，跟她不搭配，显得太成熟了点。大概也是趁家人休息，偷偷溜出来的，也没什么约会经验，我看见杯子都留下了太红的唇印。真好笑。都还是小孩子呢！”突然想起什，她一个健步看了一下手机屏:“今天是怎么了？一个电话也没来。难道所有人都在睡懒觉吗？有的人起得那么早，居然不犯困，还想喝酒。”
　　 罕星一脸不解地噘嘴看着万香。万香一把抢过罕星手中的杯子——这热的让人懵懵懂懂的天气，就得来这种提振精神的饮品，而柠檬汁是最好的首选——可是杯子却是空的。
　　 “你说谁呢？”丈夫接过万香递来的空杯，望了一眼杯里的里面透明的冰块，“他们怎么了——现在还很早呀。有人中午饭都没消化，你就想让人继续吃吃喝喝。不过来一瓶冰镇啤酒就太好了。那个姑娘的口红怎么了？”
　　 万香瞪大了双眼直视着他说道:“女人的口红你们男人不懂。喝，喝，一天就想喝酒，酒都是像井水一样地里涌出来的吗？前天才喝的差点睡在卫生间里，昨天无精打采的，干点活磨叽半天，今天就忘了。如果茧扁考上城里的高中要用的钱的地方多着呐。等下去帮忙买点耗油还有芥末来，店里的快用完了。哦，顺便再买些芹菜、红萝卜也再买一些回家。还有，去看看孩子们都在干什么？如果在看电视或是玩手机，就让她们去写作业。”丈夫直直地看了她一会。然后挠头把吩咐要买的东西重复了两遍，生怕记漏了什么东西；万香吩咐完毕后，径直来到厅堂，坐在木制双人靠椅上呆呆地望着那热气腾腾的水泥路尽头。偶尔她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吃吃的笑声，虽然没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但每次听到笑声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来，好像笑声会传染般。她看见丈夫戴了顶棒球帽骑着摩托出门了，希望他不会被晒晕了头，忘记她吩咐的事。不过她知道他到了街头一般都会再打电话回来的，再次询问，每次都这样，几样东西每次都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