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残，是支离破碎，是气脉将尽，是花坏柳败，是烛光半豆，是片云一把。残，几乎没人喜欢。可如果来修饰冬天，我喜欢残冬，喜欢把最后的目光给残冬，送走残冬。送走的，不一定都是不喜欢的。
　　 别相信冬天有多么坚强，暴雪坚冰，似乎目空一切，把一个季节弄得那么肃杀，那么凛冽，就像把头颅置于屠刀之下也无惧，让肌肤裂碎也无憾，其实，凡是达到极致了，那是落败的先兆。于是冬蔫了，残了。
　　 有些美，如残冬残月，不知为何美得那么无情，又那么知意；那么冷绝，触手冰凉，却又想抚摸。残冬应该是为了撕开一道春的口子，不是挣扎，不是斗气。残，应该是一种力气的坚持。
　　 面对似有似无的飘雪，想把李商隐的句子一改给残雪，“朔风无力雪花残”，所以，那日在湖边看见有孩子追着雪花跑，就怕落地便融化了。残得不留影子，雪花成为捉不住的精灵。所有在季节里喧闹过的，到最后，都那么温柔起来，残是温柔的变体吧，连孩子们也懂得，想入手拥怀了。
　　 惜残的情绪，可能每个人都有。我曾有一本摘录锦言金句的本子，从不示人，就像一片雪花，是在寒冷里的存在。大学时，被同学倒开水烫皱了塑料封皮和一角。留着吧，不美观，但有故事。有时候同情那个本子，就连那么美好的字句都没有保护好它，很自责。又去想，可能是开水要给字句加温，文字的温度又怎么是开水懂得的呢。不想打发走一个残了的本子，自生怜悯心。
　　 冬雪残身枯草里，偷偷让着春天。楼下的花畦里，那些草本的花草，不把颜色给凛冬，倒伏或支棱在畦中，收拾院子里积雪的时候，铲到里面，高楼的阴影呵护着残雪，不融不去。残雪自作雕塑，把自己做成瘦骨嶙峋的样子，每每凭窗眺望，便生出一番感慨。一滴滴，融着看不见的水滴，滋养着枯草，枯草难再春，它不知，依然多情浇灌着。残冬啊，谁可怜？残雪啊，谁视你为雕塑？总有如我一样的人给残冬以审美的眼光吧。
　　 社区的楼下，有一块地，秋菊遇霜冷，见雪也凋残，菊花低首，无精打采，菊枝自折，伏地相顾。老乡宗范，从自家菜园抱来支撑四季豆剩下的短棍残杆，一一扶正那些残菊，拿木棍做依靠。菊事已面临着残局了，还要再搀扶几日。老者的心思，不必说，也蕴含着太多的暖意啊。即将进入冬天，一切可能都是徒劳的，但留下的一段怜花之情，温暖着一冬。
　　
　　 二
　　 楼下的孩子大新，可能也知道一月的那场雪应该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是残冬的告白。他冒雪堆着他的雪人，雪地上还有一张雪人图纸。他说老师布置的作业，留住冬天。他想只有堆一个雪人可以留住，于是就有了等最后一场雪的想法。为什么要留住冬天？他反问我，你不觉得冬天会残吗？我无言了。
　　 我们喜欢春花夏绿秋月，大新喜欢冬天，因为他怕冬残了。我不能理解，只能用“四时皆好”来理解。是啊，为什么要讨厌冬天呢？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反诘和质问。
　　 一顶破败的树叶编织的雪人帽子，红纸片做嘴唇，两个小橘子当眼睛，几片白菜帮子做的围巾，几枚黑色的石子排在胸前，那是扣子。我问大新，黑眼睛怎么变成了黄眼睛？他说，你猜不到春天好来了，什么都暖和了吗？
　　 哦，这冬天还残吗？雪人也有春天啊。抓住最后一场残雪，是不是这份作业的一个目的？我不知，但老师给孩子们的情调启蒙，是深刻的。
　　 那个雪人，一直受到楼院居民的呵护，停车要躲着，连物业扫院子，也不铲除，我一天天看着雪人变瘦了，瘦得令我心疼起来。我想隔壁的大新的这个感受一定比我更强烈吧？我真希望残冬始终残着，还留着一点痕迹，给雪人的生命以存在的可能。是的，雪人的确存在了很长时间。我问，雪人残了融了，大新不心疼？他说，手机里有雪人。能够留住残了的雪人，一定有办法。可能在大新心中就是一幅作品吧，而在我眼中，还留着一个渐行渐远的雪人，但不残。时隔多少年，这些残存的记忆，还会闪现出来。因为美好，总是补缺补残，还原出情感的圆满。
　　
　　 三
　　 别相信冬天是漫长的，冬天也会残。去年残冬里，我被疾病弄得心情也破碎了，那个冬天的伤残，对于我而言，简直就是一地碎片，比一地鸡毛还严重。那日，残雪扫了病房的窗户几下，就走了。哦，残冬有意送别来，片雪飞花做天使。轻轻吻着窗户，轻盈无声，别离无痕。我被推进了手术室。主刀的学生乔说，风卷残云，一会工夫就好了。我突然喜欢他说的“残云”一词，轻飘于腹腔的残云，需要一把刀清除。乔喜欢这个说法，对病人都是这样轻描淡写。我突然觉得“残”字那么可爱了，经过漫长的年岁，沉淀于腹腔，才一点点啊。乔说肿瘤就“零点几”的大小，连残云都不是了，那是什么？是尘埃，打扫一下过年吧。
　　 我无言。在麻醉剂还没有注入身体的时候，我还在想，是残云，不是“乌云”压城城欲摧。我面临着的就是一个残冬，谁的生命里没有残冬时刻？麻醉了，思绪缓缓而止。6个小时之后，残冬过去了。乔说，留不住残冬的日子，不久就是春天了。是啊，再过三天就是春节。
　　 一年了，是我经过寒冬进入的第二个残冬了。再去医院看看残冬还有没有残迹片痕，化验了证明肿瘤是否存在的“甲胎蛋白”，如果在，是7.3的数值，我是1.7，残冬没有痕迹。在微信里，跟乔闲聊，他说，残冬被我打得片甲不留，丢盔弃甲。我说，错了。我本以病为友，是用快乐的心把残冬融化了。曾经身体里潜藏着一个残冬，如今残冬连个影子也没有了，我送走了。送走的东西，都有着伤别的感情。
　　 残冬的夜很长，留给我足够的时间去抚摸。妻子孩子都睡了，夜也睡了，壁上的字画也睡了，我还醒着。我想看着残冬怎样在春节前的夜里收场。快乐的心态，可以让残冬温暖，让残冬的步子胆怯地走开，给残冬送行，我用了半个冬夜。送走残冬，我忽然觉得怅惘了。人生里该有的残冬，需要经历。残冬之夜很凉，我寻一件上衣披上。幽暗的夜色里，房间一角的一钵金钱树在兀自发亮，执意地绿着，一年多，我没有在意它的绿，似乎绿不属于我，冬夜残了，金钱树却绿着，她是委屈呢，还是悲壮呢？我知道，绿要涂抹残冬的颜色啊。这是心情的高潮，是残冬最终的呈现。哦，多么好的赠言！身体就是金钱树，处处都藏着寓意。
　　 有人说，不经苦难，何以谈人生。此时，我觉得言重了。苦难如残冬残雪，不会常驻人间。如果没有这些苦难，谈人生的阳光，说人生的婉约，那该多么好！我真希望一生身处那个境界，所以当朋友谈及自己“春风得意”时，好像我也与之刚刚从春风里走过。
　　
　　 四
　　 想起读大学时读过的茅盾作品《残冬》，主题还是那么清晰，小说告诉我们，残冬在腐朽无力的时候，必然孕育着新生。从这个角度，我们不能不投身残冬，拥抱残冬。
　　 一部作品，可能尾声就是高潮。多么有吸引力啊。故事将残，可凸起波澜，这种布局本身就是对残局的挽留。
　　 有时候自己想，到底要留住残冬的什么，为什么钟情残冬，足够美的春色，为什么暂时被我搁置了呢？
　　 于无弦处听古琴。哦，于残冬里觅春天。我就格外珍惜每一个春。我爱春天，那我必须喜欢春天的序幕序曲——残冬。于无水处闻潺湲。哦，在残冬中听春曲。残冬的冰层总是薄若纸，其下潺潺清音，会驮着薄冰而去。
　　 早就立春了，我往春天的河畔去。那里有柔柳挽春来。垂烟一片盖住了河流，但柳树根处还堆积着残雪，哦，残冬在表白着自己迎春的功劳？还是它将春送来并准备隐身而去，而被我发现？
　　 春天，不必去巡检，残冬里，已经孕育着春来。我仿佛听得见春的脚步踏着残雪咯吱咯吱地响，这是初春最清脆的序曲。
　　 不过，那些比喻总是蹩脚的，不够贴切。有人说，死亡与活着之间是一道铁栅栏，从这边到那边，都要穿过去。我觉得，残冬，是春天外围的一道木栅栏，把冬天关在了另一端，迫不及待的人，总是要拆除那道栅栏。而我，学会了从容，学会站在栅栏前，缅怀那个残冬。
　　 对“残”字，有了一番彻悟。残，可以破镜重圆，可让我们生发出补缺弄圆的想法，是冬之将央的善言温语的期待，是晨曦前慢慢残灭的一盏烛光，更是有味道的婉约人生的前奏，否则写不出婉约词，唱不出踏歌行。
　　
　　 2023年3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